蕭明月離開鹿鳴行館的時候,花玲瓏已至未央宮城門處,與其同行的還有執金吾盧書玉。宮內前來的衛尉下了盧書玉的佩刀與甲胄,並收走了他們所帶的一輛緇車,裡麵裝著從九思花圃中挖出的萬斤黃金。該黃金形製與尋常不同,正是一年前都城發往青州的賑災金。
裴不了隱身於昏暗的夜色之中,見小女娘被衛士綁住時回了回頭。他能感受到花玲瓏的張皇失措,可這關鍵時機自己什麼都不能做,也不該做。
宋言於九思挖出賑災金後,第一時間除了向盧書玉稟告,同時也讓裴不了前往鹿鳴行館帶走花玲瓏。裴不了剛至行館,便看見胥姲君凶悍叩門,而後他從行館側門進入,尋到陸九瑩的屋舍。
彼時形勢緊迫,裴不了也不清楚宋言究竟有何用意。
陸九瑩聽著外麵的喧囂之聲,同蕭明月說道“若真是尋到了闞吉貪汙的證據,隻怕此事要驚動聖上。”
“難道阿兄之意,是要讓玲瓏麵聖?”
裴不了雖然受了宋言的委派,但他並不認同將花玲瓏送至宮內的舉措。他說道“若是麵聖隻有死路一條,闞吉可是丞相的親外孫,即便青州賑災行事有差,也定會想法子糊弄過去。欸,我還是先帶她出館避開胥姲君,再同宋言說道罷。”而後他想去拽花玲瓏的手腕,卻被嫌棄地避開。
花玲瓏不聽旁人的話,隻是看著蕭明月,等著她的決策。
蕭明月略有思量,此時有一女婢前來叩門,甚是急促“翁主,您快些到館門前瞧一瞧罷。”
陸九瑩隻得應聲。她輕聲又說“我去門前拖延些時間,先讓裴君將人帶走。”說完便往外走,門口女婢心急如焚,尋上人便引路前往。
蕭明月也知此事緊迫,眼下胥姲君前來拿人,宋言亦搜出闞吉罪證,想來這不僅僅是花玲瓏尋仇那般簡單了。少女依然懵懂,殊不知一石激起千層浪,已然讓自己處於漩渦之中。
“玲瓏,我知你一路受了很多苦,定是要為親人尋求公道的,但無論如何,我隻願你平安地活下來。”蕭明月不再猶豫,索性告知心中所想,“這場苦旅是時候結束了。麵聖是你難得的機會,接下來我說的話,一定要牢牢記住。”
花玲瓏睜著瀅瀅水眸,點了點頭。
花玲瓏一事與當時宋家一案略有不同。
孝帝與傅相之間,是恩師、是君臣亦是忘年之交。青州防洪工程巨大,發生崩塌一事孝帝怎會不知,可眾人皆想傅相厚祿高官,天子之師,任憑外孫如何作賤也能恣意妄行。青州事後,大小官者再瞧闞吉轉身便高登威赫將軍,不正是如此?妄想與猛虎相鬥,隻怕屍骨無存,這是人人都懂的道理。
盧書玉帶著花玲瓏麵聖,心中想得也是這般。
倒是裴不了看著孤苦的小女娘,認為她定能遇難成祥,萬事大吉。
孝帝知悉此事,心如明鏡,他也不需多問盧書玉前因後果,因為事實已經擺在眼前。大抵想了會,孝帝問盧書玉那孩子多大,盧書玉回道“剛滿十三歲。”
“十三歲……”孝帝彼時於案旁鬆了鬆腰身,欲要往後倚靠,候在一側的黃門郎默不吭聲地取過隱囊墊在陛下的腰處。孝帝以指揉了揉眉間說道“那便見一眼吧。”
於是花玲瓏入宣室,踏青玉,叩聖上。
宣室殿一片沉寂,青銅燈上的火燭燃得很旺。
孝帝問花玲瓏“你到此所謂何求?”
這一問將決定孝帝的選擇,也關係花玲瓏的生死。
花玲瓏頓默片刻,看著光滑的青玉石模糊了自己的影子,她到此能為何?失家之後一路逃命,起初悲憤填膺要來長安城討公道,為女娘模樣時多次遭人騷擾,脫下女服為郎君卻又處處受阻,一路輾轉流浪終至食不果腹的境地。
從為親人正名再到後來隻為稻粱謀,她衣弊履穿的模樣便是無能妥協的最顯要證明。此刻她想痛喊殺了闞吉,殺了那年所有前去青州賑災的袞袞諸公。
可花玲瓏吞下悲傷,淚水於眼眶中打轉,她現在隻想活著。
花玲瓏輕聲反問眼前這位至高之主,天下君王“敢問陛下要如何判處威赫將軍?”
孝帝回她“下死獄,誅三代。”
“也包括丞相大人嗎?”花玲瓏突然抬起頭來,屈辱的淚水撲簌而下。她直著身子骨望向孝帝,聲音哽咽“我阿父終身未離郡縣,一個小小的亭長不知四海多遼闊,亦不識人心深淺,整日捧著大父留下的書簡,念著‘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力行‘民惟邦本,本固邦寧’,有日我問他,阿父當官好嗎?他說好,若能如當朝傅相那般為社稷生民,便更好。”
“那是我阿父最遙不可及也是癡心妄想的一個念頭。我一直以為他接過大夫父衣缽是不想離開家鄉,直到他死後我才明白,他是想走得更遠。”
“可走遠好嗎?當大官好嗎?”花玲瓏突然哭出聲來,少女捂住眉眼,孤獨地跪坐冰冷的青玉石上,“當然好啊,有了無上權力便可隨心所欲,鐵騎不需保家護國,隻為踐踏螻蟻蚍蜉,若有人妄想登高摘星,便將她揉碎了骨焚入泥中,永世不得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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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此處,孝帝斂著暗眸,隻見花玲瓏用力將頭磕在地上,嘶聲呐喊“君仁莫不仁,君義莫不義,君正莫不正。一正君而國定矣!”
此驚駭之言一出,盧書玉厲聲製止“放肆!”
孝帝抬手禁言,遂而凝視台下少女“你要求死。”
“民女不求死。”花玲瓏的淚水已將衣衽浸濕,她啞然說道“求陛下赦免威赫將軍,更不要為難傅相,以全我阿父拳拳之心,我阿姊一家孝悌之心,亦有我微不足道的赤忱之心。”
好一場以死求生,盧書玉突然就鬆了口氣。他看向書案前的孝帝,孝帝未語,但溫和的神情已然說明一切。
孝帝緩緩起了身走至花玲瓏麵前,今日為朝事所積壓的鬱結竟因一個十三歲的少女而掃滌,天子負手而立仰望火燭之上,念著那句“一正君而國定矣。”末了,火燭被殿外吹來的一陣寒風熄滅了,孝帝發出一聲歎息,“盧書玉,將人帶走吧。”
花玲瓏話已言儘,任憑發落。
黃門郎侍奉完孝帝後出了未央宮,馬車一直往北,直至東闕門丞相府。他未進府內,而是等來丞相長史,在其耳畔私語片刻便轉身離去。丞相長史剛送了人,便隱隱聽著府內有聲響,陡然麵露急切之色。
丞相府巍然而立,於夜色中一派肅穆之感。
當朝相府如同皇族宮室一般布局,采用“四出門”建製,以府門、中門、合及所屬垣牆分為三個區域,府門有闕、署,中門內為相舍,設有正堂、庭、後園與諸曹吏舍,黃合之內為丞相燕居聽事之地。整體建構便是前堂後寢。
七十歲的傅相撐著孱弱的身子骨,揪著闞吉一路從閒居小院途徑相舍,又過府門內的秋明署,快至樓闕之時老翁摔倒了。傅相身後跟著諸多仕官還有家監,最後頭的則是胥姲君夫婦。可憐老翁擒不住外孫的臂膀,即便闞吉右手受了重傷,年輕男子也終是要比七旬老翁要有力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