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世夫人進入屋舍後,看見陸九瑩與蕭明月依然穿著潮濕的衣裳,二人站在一側,似乎也料到她要進屋。
爐火上的茶鼎正滾著沸水,傳來咕嚕嚕的聲響。
若世夫人徑直往爐火旁走去,隨而斂衽於漆木案旁坐下。她微微側過臉來,發髻垂落的簪花流蘇襯得那雙碧眼盈波格外卓絕,但是她的神情略為淡漠,隻一聲低語“你們先去換身乾燥的衣裳。”
陸九瑩與蕭明月依言照做,片刻後,二人收拾妥當緩步走出。
若世夫人此時拿著茶杓在鼎中攪動,她道了聲坐,便將茶湯添置耳杯之中。
陸九瑩於蒲團跽坐,蕭明月則屈膝跪在地上。
而後若世夫人凝眸相看主仆二人,二人不敢回望,隻聽夫人說道“喝吧,暖暖身子。”
陸九瑩幾乎是下意識地端起耳杯,蕭明月餘光所見阿姊行為木訥,險些被熟水燙到。蕭明月沒有茶湯,她臨著火爐烘烤著身上的寒氣。
室內有短暫的寂靜。
依然是若世夫人先開口問話。
她輕言細語,目光柔和,與教習時的嚴厲模樣略有不同。
“自打你入苑,我倒還未同你單獨說過話,掖庭一彆經年,你現在看起來很是成熟穩重。”若世夫人沒有質問霍起之事,反而憶起往昔,她一聲微歎,“時間過得真快,我都忘了你在掖庭待了五年,還是六年?”
陸九瑩垂眸頷首“回夫人,六年。”
“是了,你六歲入宮,走時十二歲,可不就是六年。聽聞你後來去了傅母的姊妹家,府上可是姓金?”
“正是。”
“又是一個六年呢。”若世夫人唇角含笑,神情十分微妙,“你的人生大起大落,當真叫人唏噓。”
陸九瑩放在膝蓋上的雙手緊了緊,她抬頭望向若世夫人,眸子明亮清澈“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逭,一切皆是林義王府罪有應得。”
“你能有此覺悟,甚好。”
蕭明月慣會與彆人辯言,她聽著若世夫人的話總覺得有幾分譏諷。
林義王起兵謀反,心懷叵測,這是不爭的事實,可王府覆滅,三族皆亡,陸九瑩背負著罪孽存於人世亦是酷刑。
若世夫人道陸九瑩有覺悟,又豈能不知她的內心早已被累累白骨所桎梏?既是故人知曉過往,為何還要挑人傷痛?
若世夫人見陸九瑩並未有所動容,這才說起正事。
“九翁主,你適才所為,於我看來不妥。”
陸九瑩以為夫人懷疑她們是賊人,轉而又聽“霍起身份特殊,既是皇後義子又是陛下愛將,你來此目的是參與遴選,說句明白話,你是要讓七皇子喜歡你,讓他能在某個時機為你改變帝後的想法。”說罷看了眼旁側的蕭明月,言語清冷,“可你卻因為一個女婢而錯過這般大好機會,當真愚蠢。”
蕭明月這話聽明白了,若世夫人言下之意為,陸九瑩若能借機討得霍起青睞,即便沒能入選也還有機會成為霍家新婦。
原以為若世夫人進屋會質問是否盜竊,豈料她一番難解之後竟嗔怪陸九瑩沒有把握時機與霍起交好。
蕭明月暗想,先不論與花玲瓏之事,便單單說霍起這個人的本性,如此狷介冷酷、不通情理的男子,一看就不喜女色。誰去刻意交好,隻怕抽刀便斷首。
陸九瑩並沒有應承若世夫人的話,而是說道“夫人想必比我更為了解小霍將軍,殺敵致果的武將往往目的明確,活得通透,他怎會受製於人,甘願女子擺布呢?”
“這是你要救女婢的借口吧?”若世夫人斂笑,“你既如此清高,又為何來參加遴選?”
“聖上有詔,莫敢不從。”
若世夫人此時拿起茶杓又給她添置了點熱湯,頓默,她道“聖旨詔的是誰,你心中有數。”
陸九瑩與蕭明月心中皆是一緊,她們替了陸姩應詔,宮內果然是知曉的。
“九翁主,我以前同你說過,人心險於山川,可還記得?”
“記得。”
“你記得,可依然故我。我一直以為你經曆風雨更懂得審時度勢,獨善其身,可你鼓弄聖意,偏要反其道而行。”若世夫人臉色微微一變,聲音有些尖銳,“你選擇離開楚郡回到長安,試圖用霍家婦的身份來自保,輕慮淺謀,以卵擊石。說到底,性格決定命運,也怪不得旁人。”
陸九瑩抿唇,半濕的頭發落在鬢角有些淒楚之意。
她俯首道“我從未怪過彆人……”
若世夫人此時瞥了眼蕭明月,隱晦說道“有些時候,你煞費苦心地去幫一個人,她不見得多麼感激你,或許哪一天還會變成刺向你的利刃。”話至此處,她轉而看著陸九瑩單薄羸弱跽坐眼前,不由心中微動。
“九翁主,願你心中清明,好自為之。”
若世夫人沒有難為二人之意,將話說完後便起身離開屋舍。
若世夫人最後的話似乎意有所指。
蕭明月望向陸九瑩,她正凝視自己的雙手,神情有些愣怔。蕭明月喚了聲阿姊沒得到回應,她又近身喊了兩聲,這才讓陸九瑩回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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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九瑩微微鬆懈身軀,突然捂住腰腹哀痛一聲。
“怎麼了?是不是碰到了之前的傷口?”
“傷口無礙,約莫是適才雨中受涼,寒了脾胃,我緩緩便好。”
蕭明月當即起身去裡屋取來披風,她將陸九瑩裹得嚴實後再到爐火旁烤手,待雙手熱乎起來,便去捂陸九瑩的腰腹。
陸九瑩牽過她的手道“彆忙了,你快喝些熱茶。”
蕭明月點點頭,捧起耳杯飲下幾盞熱茶,隨後才得以喘息緩了身子。
她幸得以前從商練就了硬骨頭,若換作旁的小女娘,遊了大半個曄池又淋了雨,怕是早就倒下了。適才動蕩讓人沒有思慮的機會,眼下稍微平靜,蕭明月生出懊悔之意。
她說道“我不應該得罪小霍將軍,隻是他撞見我和玲瓏,叫人實在沒有辦法。”
陸九瑩回她“你能從他手中逃走已是萬幸,但願玲瓏也安好。”
“可這樣一來,他定是對阿姊心有防備,怕是不喜歡阿姊。”
“他喜不喜歡不重要。”陸九瑩攏了攏披風,將手放在爐火邊取暖,她的眼中沒有任何波瀾,“得到帝後的喜歡才重要。”
蕭明月默然,是啊,她們來長安是應詔,不是愛慕霍起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