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少儀潛伏於長安還得益於一人幫助,那便是金家三房金不染。
自打金老夫人過世,金不染從憉城再回長安便算是與金家徹底斷了往來,他這個養子本就不得老家人歡喜,加上娶了個刁婦就更難增進情感,但金不染心懷感恩,不忘故舊,所以當金少儀暗中找上門時他想也不想地就應了,背著周氏安頓了宋寅虎,還給予侄子錢財方麵的救助。
直到金少儀離開長安城,周氏都不知道金不染膽大包天地窩藏過逃兵,阿聿便是以此威逼利誘讓金不染說出宋寅虎的下落,金不染想著,若是讓刁婦知曉大侄子的事情這天就得轟塌,於是立馬將宋寅虎交了出去。
阿爾赫烈初見宋寅虎的時候,被誤以為是北邊匈奴人,宋寅虎分不清西夜州人和漠北人的區彆,想當然地將他們混為一談,而想起兗州行刺的那般蒙麵彎刀的強盜更是心中憤恨,於是欲用袖中暗藏的匕首偷襲阿爾赫烈。
阿爾赫烈怎會被一個商販所傷,偷襲不成的宋寅虎開始展示宋家獨特的“堅強不屈”與“百折不摧”的高貴品質,阿爾赫烈望著這位口吐蓮花,十句不離祖宗的老人家沉默半晌,遂道“原來她那般性子是這樣養成的。”
最先見到宋寅虎的宋家人,不是蕭明月亦不是宋言,而是二當家宋飛鷹。宋飛鷹接到蠻夷邸送去的消息後連夜策馬趕至長安,兩兄弟相逢時抱頭痛哭,跪在地上感激三清祖師保佑。其間,阿爾赫烈給他們一人遞了一杯熱茶,宋家兩兄弟再看這個外族人的目光便多了分柔和。
蕭明月趕去與家人會麵,宋言就站在那條街口。
原來阿爾赫烈想安排他們一家人團聚。
但宋言見著蕭明月時並無團聚的喜悅之情,而是嚴厲地問她“金少儀現在在哪?你得知金少儀活著的消息為何不第一時間告知我?他是逃兵,你知情不報便是包庇窩藏,是死罪!給我送信的又是何人?你究竟在和什麼人暗中往來?”
蕭明月聽著一聲又一聲的質問,終是明白為何阿爾赫烈將自己送至地點便不再同行,宋言若見著她與外族人相交甚密,定是不會輕饒了她。如今的宋言不僅僅是她的兄長,還是天子近侍,是禦史大夫的乘龍快婿,是大有可為的當朝官吏。
有些話如鯁在喉,蕭明月有生以來第一次忤逆兄長“金少儀的事情我什麼都不能說,阿兄若執意不放過他,就把我抓起來送到府衙吧。”
宋言心如刀絞,一時語噎。
“還有,我已決意要陪九瑩阿姊去烏州,阿兄你……不要再為我費心思了。”
宋言唇齒緊合,微微紅了眼角“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我很清楚自己在說什麼,”蕭明月抿抿唇,卻不敢去看宋言的眼睛,“我與九瑩阿姊走到今日已然無法回頭,她答應分一些嫁妝給我,就當是我感謝宋家的養育之恩,今日我與你們團聚,也是離彆前的再見。”
“我竟然聽不懂,你是何意……”
“阿兄就當我是一個沒心沒肺的白眼狼,我終究是家中撿來的孩子,說到底本就是暫住宋府,遲早要走的。”
“蕭明月,你當真要用這種語氣同我說話。”
“請兄長……彆為難我。”
向來感情深厚的兄妹二人竟爭執至此,他們都不願說出心底的真實想法,在逃避也在排斥,若說宋言為她情願心甘,那蕭明月對那份情義更為深沉,因為放棄比堅持更需要勇氣。
年少常奢求,如今不願愁。
蕭明月望著宋言,似將這小半生所有的美好眷念全都憶遍,於是她放下了“我意已決,誰都無法阻攔。”
宋家四口再相見,竟相視無言。
蕭明月與宋言跪在宋寅虎跟前,前者哽咽垂首,後者沉默不語。
宋寅虎避開目光不願去看兩個逆子,抓著木輪椅的手咯吱作響,一旁的宋飛鷹向來畏懼兄長發怒,但此刻作為家中唯二長輩,他再不說話這個家就真的要散了。
於是宋飛鷹撲通一下也跪在宋寅虎腳前,抹著眼淚自哀道“兄長,都是我的錯,是我無能才叫渺渺受人挾製,瀾安淪落上門女婿,你一心為了這兩個孩子,我卻沒有為之操勞,還縱容他們為所欲為,一切都是我的過錯。”
宋飛鷹叫蕭明月承諾不隨陸九瑩遠嫁,她硬著脊骨不作聲,後叫宋言不準登公孫門,宋言冷漠應之。
宋寅虎一聲長歎“罷了,罷了。”
宋家大家主原是威風凜凜的壯漢武夫,此時頭發半白,瘦骨嶙峋,一雙炯熱的眉眼已然黯淡無光。他對蕭明月和宋言並非生有抱怨之心,而是難過於自己無力相助的困境,宋家人人皆走了一趟陰司泉路,能再相見已是命運恩賜,還有什麼爭執不下的呢。
“為父這一生都將在這輪椅上度過,我被困住了,但我不想你們也被困住。千裡之行也好,登赴青雲也罷,不過是人各有心,心各有思,無法計較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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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言是親子,他知親子此生絕不平庸無為,隻要離了家定會隨風而起,而最疼愛的義女蕭明月,她藏有青雲之誌且一身反骨,論事不問對錯,隻求值不值得,宋寅虎唯她放心不下,憂慮未歇。
“有些話,我想單獨跟渺渺說,你們先出去。”
宋飛鷹與宋言退出堂內,候至院中的時候,宋飛鷹握著侄子的臂膀不鬆,哽咽訴著憉城家中遭受的苦難,他瞧宋言神情落寂,心中隱約有幾分猜測。
“不要與渺渺置氣,她為這個家做得夠多了。”
這些字眼敲打在宋言心上,叫他有些恍惚“她已儘仁義,倒是我為難她了。”
宋飛鷹不禁垂淚“你們……都長大了。”
長大後的蕭明月從未忤逆過宋寅虎。
六歲那年她險些被黃沙所埋,憑著耐力爬出困境,宋寅虎喂了她一口清水,問她能不能堅持,她說能。宋寅虎要走時,她又抱著他的小腿默默流淚。
宋寅虎回頭對她說“你叫我一聲阿父,我帶你回家。”
“阿父……”
便是這聲阿父,天下又多了一對父慈子孝的有緣人。
如果蕭明月不是蕭氏五世,或許她這一生都會伴隨父親膝下,如同憉城女娘一般過完平凡而又幸福的一生。可命運沒有假設,當下便是全部。
“既然決定不了自己的出生,一定要小心且謹慎地把握住今後。”宋寅虎溫柔地對女兒說道。
蕭明月抬起頭來,淚水模糊了雙眸,如同父女二人初見那般,她輕聲喚了聲阿父。
“我視你於親子,疼愛非常,渺渺知曉的。”宋寅虎含笑落淚,滄桑而又悲痛,“我任瀾安高飛,又豈能折斷你的羽翼,從決定替你尋親的那時起我便知道會有分離的一天,西邊是你的來處,天意讓你再回當初,我沒有理由阻擋你。阿父有預感,你一定會找到家。”
“阿父不怨我絕情,隻顧陪著九瑩阿姊不與你們相伴嗎?”
“自古情義兩難全,人非草木如何能輕易決斷?”宋寅虎握住蕭明月的手,就像小時候那般牽她,“你要明白人生聚散離合,月圓月缺不過浮塵一瞬,為父那年決意帶你回家,不是要你報恩而是要你感恩,感恩自己堅韌,從不畏懼命運抉擇,哪怕前方道路險阻,你也可以一人走下去。阿父最憐愛的渺渺,你莫要被恩情牽絆,想什麼就去做什麼罷。”
這就是她的父親,生於市井卻心向璀璨,讓蕭明月通情達理的從來都不是傳道授業的夫子們,而是領著她走上人生道路的父親,她跪地三叩,心血滾熱“父親恩情渺渺此生難以報答,女兒在此立誓,我定視宋言為親兄,今生今世護之愛之,永不背棄。”
“兄妹友愛,連枝同氣,這是父親最大的心願。”
蕭明月心中清明,短暫的這一拜一彆,許是再難相見,她跪伏在地輕輕地觸摸了下父親的腳踝,年少無知時抱住的這雙腳,帶著她快樂安穩地走過數十年,如今這雙腳不良於行,而她要獨自往前走了。
宋寅虎準許子女隨心而去,宋飛鷹難再勸阻,他隻是拽著蕭明月的手訴說自打她來長安後,那個家仆夜奴也偷偷離了家再也沒回來,他問蕭明月會不會如此。
蕭明月想到夜奴心中十分悲涼,她不是夜奴,卻將如同夜奴。
回宮的路上,蕭明月與宋言並肩走著,他們穿過喧鬨的街市,擁擠的人群,看著落日一點一點地西垂而下,餘暉之美,清風之柔,兩人的心隨之落寂。
途經一座橋的時候,宋言先行在前,蕭明月突然看到些許海棠花瓣落在他的肩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