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玄巍才將手緩緩收回,沉默地看了看子楚,沒敢輕易出聲。
子楚睜開雙眼,目光輕掃了下眼前,從玄巍的臉上似乎看出了一絲端倪,當下沉吟了稍候,才輕聲問道“如何?”
“王上內息紊亂,經脈繁雜,血絡不通,濕邪侵入體內,激發了過往的舊傷……”玄巍緩緩道出,隻不過才說了半截,就被子楚一語打斷。
“說點兒本王能聽得懂的!”子楚收回手臂,將身上的衣袍緊了緊,隨後看向玄巍,直接問道“本王還有多少時間?”
“王上……”此言一出,旁邊的天巳立馬變得驚惶不安,正想要勸解一二,隻不過才出聲,就被子楚抬手打斷。
“不用說了!我的身體我自己知道,近些年雖然沒有大毛病,但是卻時不時就心肺絞痛,老毛病了。”子楚無奈地笑笑,隨後再次看向玄巍,輕聲問道“說吧,本王不會怪責!”
“……”玄巍微不可察地一歎,隨即俯身跪拜一禮,恭聲說道“王上,已是肺疾重危,難有醫治之法了!若再受刺激,恐怕難有一年之壽……”
“昭襄王此前,就是染上了這等病痛。這種病都是在年輕之時埋下的禍根,長年居無定所,飯食不安,受寒氣日經累月地侵蝕,就會得此惡疾,直到身體抗受不住,便會爆發。”
“昭襄王早年在燕國為質子之時,就是如此悲苦勞頓,才染上了肺疾,最終拖垮了身體。”
玄巍此言一出,子楚變得沉默,良久無言。
這時,旁邊的天巳沉聲問道“昭襄王能夠年過古稀,年老才逝。王上正值壯年,又怎會……”
最後的話,天巳始終說不出口,心中很是難受。
秦國自昭襄王離世,才過了一年,孝文王就突然間崩殂,如今子楚才堪堪繼位三載,秦國愈加富強,眼看著就要行一統天下之舉,卻偏偏……
王者更迭,就是對王朝本身最致命的動蕩!更何況,若是子楚真的撐不過明年,那秦國這四年來就崩逝了三位帝王,這對於秦國而言堪稱重擊,更無法想象之後會造成怎樣的朝局震蕩。
而這時,子楚也反應過來,苦笑一聲,悵然歎道“原來如此啊!看來為質的那些年,終究成了本王這一生難以逾越的鴻溝!”
“王上……”天巳哽咽著聲,突然發現什麼都說不出口,隻剩下悲苦的喚聲。
勸慰的話,早在昭襄王當麵,天巳就已經說過多次,但是最終,卻難以儘如人意。如今在子楚麵前,天巳卻難以再行勸慰之言,唯恐災厄降臨。
這時,子楚也滿懷惆悵地對著玄巍說道“罷了!本王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我王……珍重!”玄巍俯身一禮,聲音當中遮掩不住的愁苦,顫著聲道了句,便退了出去。
“天巳!”看著玄巍離去,子楚突然起身,費力地站直了身子,深呼了一口氣,才緩緩出聲“陪本王出去走走吧。”
“喏!”天巳躬身領命。
深夜的王宮當中,已經沒了國宴之上的熱鬨氣息。
整個天地都置身於黑暗當中,除了宮牆處遠遠的幾撮燈火,再無其他聲息。
呼嘯的冷風吹過,靜泉宮空曠的地域更是寒風凜冽,讓剛出來的子楚渾身一震,劇烈地咳了出來。
“咳咳咳咳咳!!”
“王上!!”天巳一驚,連忙上前攙扶,憂聲勸解道“夜晚風寒,王上還是莫要出行了。”
“咳咳……”回應的,是子楚的擺手,舒緩了一陣,習慣了室外的寒風,子楚才漸漸止住了咳聲“無妨,室內室外的畢竟不一樣,習慣了就好!再說了,本王還沒到那種下不了床的地步,不用攙扶。”
說完,子楚推開天巳,一個人前行。
“……”天巳見狀,連忙跟上,不敢慢步。
“天巳,你在這王宮裡呆了多少年了?”突然,前麵的子楚發問。
“回稟王上,已經三十九年了!”天巳緩緩出聲,暗淡的火光似乎也映照出天巳鬢角的幾縷斑白,無聲訴說著歲月滄桑。
“三十九年了啊!”子楚長歎一聲道“當初先祖設立玄鷹軍,為的就是鞏固王權,窺伺列國!玄鷹軍,也漸漸地成為了王者手中的一把劍!獨尊於王者的一把劍!”
“可這麼多年,秦國王權凝固,宗室一心,朝野平定,將士悍勇,這正是大舉東出的絕佳之時!可偏偏,本王成了秦國的拖累……”
“若無王上,便無如今的秦國!若無曆代先王窮儘畢生心血砥礪前行,秦國如何能有今日的地位!王上與曆代先王,皆是我秦國之柱石!還請王上,切莫悲憫自慚!”天巳在後麵勸慰道。
“嗬嗬嗬~~天巳,本王能有你為臣,真是不錯啊!”子楚頓時笑出了聲,對天巳的勸慰話語很是受用。
長笑過後,子楚驀然止步,回頭望向天巳,沉聲說道“天巳,本王有一事托付於你!”
沉重的語氣,不祥的話語,子楚表現出的決絕,讓天巳發自心底地感到不安。
“庫通”一聲,天巳雙膝跪地,跪伏在子楚的腳下,悲涼其聲“王上乃王者之尊,自有上天佑之,還請王上莫要如此悲絕!”
“好了!”子楚彎下身將天巳扶起,緩緩說道“本王隻是做最壞的打算,若是哪一天本王突然崩逝,來不及下令傳位,到時候你要同宗室一起,輔助公子嬴政繼位為我秦國新王!謹防屑小,不得有誤!”
天巳看著神情嚴肅認真的子楚,心中明悟過來,當即強忍著心中的悲戚,鄭重起誓“天巳立誓,相助宗室扶立公子嬴政為王,有違此誓,天誅地滅!!”
這一刻,這個年近中年的漢子,終究是紅了眼眶。
“好!”眼見著天巳領命立誓,子楚臉上的嚴肅瞬間消散,輕鬆地笑出了聲,繼續前行。
深夜,蘄年宮。
殿外的廣場上,八尊一人高的龍紋方鼎置於空地上,遠古的氣息迎麵而來,周遭的寒風凜凜,仿佛是這八尊鼎器在喃喃低語,回蕩那莽荒滄桑的氣息。
旁邊廣場之下,百裡天巳看著子楚在廣場正中環視矚目,自己則在一旁靜聲等候,充當護衛之職。
子楚緩緩走進,手中高舉火把,來到這九鼎之地,看著眼前吐露遠古洪荒之氣的八尊九州鼎,臉上複雜難明。
一尊……一尊……又一尊,將這八尊九州鼎一一看過,子楚才停下腳步,伸出手貼合在鼎身之上,感受著觸手可及的冰涼,閉目傾聽著夜晚的呼嘯北風,回憶頓起。
“天命如此?就非得是紫微星獨坐之人,才能終結這個亂世嗎?”
“回稟王上,確實如此!”
“從天而頌之,孰與製天命而用之?!我要是不信這天命呢!!”
“天道有定,即是天命!王上信或不信,都無法改變!”
“如今朝堂大定,等本王整頓完內政,定要大軍東出,讓先生看看,這天命究竟如何!!”
“王上,強逆天命,恐會災殃加身,王上三思!”
……
“咳咳~~”思緒落定,子楚輕聲咳嗽了下,緩緩抬頭看著夜空,悵然一歎“終究……還是沒能逆了這天命……”
“這就是……天意嗎???”漆黑的夜空當中,獨留一語惆悵,婉轉飄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