買下房子後,他們的錢都存一張卡上。前些天宋野枝說想要取點錢出來,金額不小,見他沒要說的意思,易青巍也就沒多問。今天接到沈樂皆的電話,易青巍看宋野枝的表情,幾秒鐘把來龍去脈理清了。
“趙歡與要逃,之前是不也跟你通過氣兒了?”
宋野枝一五一十說“歡與一個星期前來找我,她沒說——但也差不多是說了,我猜出來了。錢我劃她卡裡去了,也不知道她打算先去哪兒,多備著點兒,總歸方便。”
“先去哪兒?你還猜到她要去的地方了。”
“霍達說她一直想去南極,也想世界各地逛一逛。”宋野枝說,“小叔,我怕我跟你說,就等於是跟樂皆哥說,所以使勁瞞著。這幾天沒個人商量這事兒,慌慌的,都沒睡好覺。”
易青巍“我看你睡挺好,精神抖擻的一天天。”
再把盛好的湯送去,易青巍語氣軟道“吃好了,給你樂皆哥打個電話。”
宋野枝笑“好。”
沈樂皆從小到大,唯紅燒肉這道菜最拿手。今天做砸了,鮮少做一個人的量,沒估對糖,放少了。裹著米飯,擱在嘴裡一點味道也沒有,和下午的茶一樣。
宋野枝打來電話,他正準備往垃圾桶裡倒乾淨。
“樂皆哥。”
宋野枝的聲音聽起來有內疚,下一句就得是對不起,可沈樂皆不是叫他來道歉的。
他問“小野,宋叔情況怎麼樣?”
宋野枝看著易青巍“穩定下來了,再觀察。”
“行,那就好。”
“樂皆哥。”
“嗯,小野。我就想問問,趙歡與走之前,跟你說了哪些話。”
“她沒跟我說她要走的事兒,是那天的最後一句,她讓我記得想她。我猜到了。”
“其餘就沒什麼話了麼。”
“沒了,一直尋常般聊天。”宋野枝慢騰騰地補一句,“但她那天來胡同裡,管我在院裡挖了兩株花,帶走了。”
“花?”
宋野枝深吸氣,說“對,就那年從秦皇島回來,沒能從你手裡拿到的花。”
後來紅燒肉沒丟成,他咽完了,星點汁兒,泡飯吃乾淨了。
她是陪著他長大的,一天沒落過。
1995年末,趙歡與離家出走,往易青巍家去,三天。1996年夏,趙歡與再次出走,往密雲去,七天。1997年夏,考入廣州中山大學,離開整一年。1999年起,再沒回過家。2002年12月,他親自往廣州將人帶回。隻待到2003年5月,下一回,便是同年9月帶著霍達來了。
沈樂皆獨坐黑暗中,捋了一路,不知道這一次,她會什麼時候回。
良久,月爬樹梢。
他站起身,穿整齊衣服,定在玄關處,回頭將毫無生氣的、陰森森冷冰冰的客廳覽於眼底,從內兜裡拿出鑰匙,拋去空中,聽它落在大理石地板上,他合閉門,未作停留地走了
年初,假期才結束,易青巍被派去上海學習,一走就得半個月。
爺仨關緊了門,圍在暖爐邊,墊著薄毯嗑瓜子,聊閒天。
宋英軍問“你倆啥時候搬新房子進去住啊?”
宋野枝專心致誌剝瓜籽,擱一個小碗裡存著。他說“小叔定,我也不知道,家具還沒買全,我還能賴著您好些日子。”
“哪是你賴我,是我賴您。”宋英軍抓著頭發回想“房是啥時候買的來著?”
“去年”宋野枝驚道,“一年了,去年元宵前定的。”
“去年——”宋英軍皺著臉費力地憶,說,“你們從三亞回來就買上了。”
“嗯對的。”
“你小叔提的。”
“嗯。”
“行,到時候你們要擺席嗎?”
宋野枝愣了“什麼席?”
宋英軍“搬遷宴。”
宋野枝搖頭“易爺爺一家,我們一家,再加上沈叔叔一家,聚著吃頓飯就夠了呀。”
陶國生聽了幾句,懂了宋英軍隱晦的心思,一旁自顧自地笑起來。宋英軍被宋野枝堵得沒話說,陶國生替他張嘴,問“小野,中國這社會,男生和男生,能找到地兒申請合法關係嗎?咱不求扯證了,就是法律承認的、保護的關係,能麼?”
宋野枝暗地琢磨,爺爺和陶叔真敢想,他這當事人都沒做過這種夢。
他說“應該不行”
宋英軍把宋野枝的瓜籽搶了,一把蒙嘴裡“那我們能等到這麼一天嗎?”
宋野枝將碗拉過來,貼著手腕邊,繼續一顆一顆剝。
“能的,爺爺。”他說道。
窗戶附著濕霧,窗外一片白。下了雪,出了太陽,光全打到窗戶上來,襯得屋裡極亮堂。薄毯捂出了汗,宋野枝把它挪去宋英軍腿上。
雪花一直在外麵的世界裡模糊不清地飄,三個人無所事事,也就一直看它漫無目的墜落,時而盼它更大,時而盼它停。
宋野枝小時候,聽符恪說自己是早上十一點出生的。自那起,每天他都會惦記十一點的到來。後來越活越久,越不精細,十一點就漸漸失去意義。那段可笑幼稚的儀式感,隻持續了短暫的年月。
直到2006年2月18日,他一生中的每一個十一點,被烙上多一層難磨滅的印記。
周六早上,他多跑了一趟實驗室。回家路上,應宋英軍的叮嚀,到街口挑青菜,順手請人多切一塊白豆腐。
多耽誤那麼一會兒功夫,推開院門,宋英軍倒在地上,嘴裡不斷有嘔吐物噴出,陶國生趴在他身邊撥急救。
禁搬移,喚醒意識,防止穢物阻塞呼吸,急救車什麼時候能到。
宋野枝出奇鎮定,情緒空白,跪在宋英軍身邊,一邊喚人,一邊伸手指進口腔將嘔吐物清乾淨。腦子和肌肉處高度緊張,機械式地處理眼前危情。
攤著手,脫了力,坐在重症監護室外,他腦子失靈似的,依然不斷重複那四個念頭,不斷重複宋英軍失控躺在雪地裡的畫麵。
腦乾出血,出血量不樂觀,考慮患者年齡因素,不宜手術,建議保守治療。
宋野枝抹一把臉,冷靜道“陶叔,勞煩您守著,我馬上回家拿卡。”
陶國生馬上叫住他,扳正他的肩膀“把魂撿回來,陶叔在呢,沒事兒,啊。”
“好。”
“跟你小叔說一聲,他撐著你。”
宋野枝眼神落到陶國生身後,紅色字母標的病房號。他搖頭“小叔過幾天就回來,現在跟他說,不頂用,讓他乾著急。您彆說,我捱得過。”
家裡,宋野枝立在宋英軍的床邊疊棉衣,裝去醫院。
他無端想起去世十餘年的奶奶,這些年已經很少夢到她了。那段日子奶奶重病,昏迷在icu病房,宋英軍特地帶著宋野枝回家,給她拿平日最愛穿的裙子和鞋,再急急忙忙地瘸腿倚杖趕回醫院,每天都趁她難得清醒的那一時半會兒給人換上。
爺爺奶奶都愛美,最講究體麵。
眼皮泛癢,宋野枝的嗓子猛地一緊,淚滑下來,打在手中衣服的白色紐扣上,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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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橫線那兒剝開的,第二章字數倒多不少,乾脆兩章並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