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諾不管他,摸著青銅牆壁,緩緩往裡走。這裡處在水的下方,封閉得又好,上千年過去了,一點灰塵都沒有。屋子裡的陳設異常簡潔,三間屋子裡兩間是臥房,床榻是藤製的,依然結實,牆上懸掛著的卷軸卻沒有那麼幸運,路明非手指掃過,絹片粉碎,一根光禿禿的木軸落在地上滾遠了,矮桌上還放著陶製的花瓶,花瓶裡插著一支已經枯透的花,漆黑的莖像是鐵絲拉成的,兩襲衣袍掛在牆上,都是白色,乍一看像是一高一矮兩個人貼牆站著,堂屋裡,一疊泛黃的粗紙放在矮桌上,上麵的字跡清晰可辨,是端莊的漢隸,路明非掃了一眼,是不完整的一句話,“龍興十二年,卜,不詳……”
這間屋子讓他有種很奇怪的感覺,仿佛幾千年的時間在這裡是凝固的,這裡仍舊殘留著當初住在這裡的人的氣味。
諾諾異常地安靜,對每一件東西都格外留心,路明非不敢出聲打攪她,跟著她一路走,最後在小桌邊貼著諾諾坐下。
“你坐對麵。”諾諾說。
“哦。”路明非隻好挪到諾諾對麵坐。
他看著諾諾,發覺諾諾目光迷離,漫無目標。
“沒事,彆說話,我在想。”諾諾對他搖了搖手,目光依舊迷離。
小桌上除了那疊粗紙,還擺放著細瓷的杯盞壺碗。諾諾慢慢地伸出手,一手拎起了壺,一手拾起小盞,比了一個倒水的姿勢,壺裡是空的,沒有水流出來,但是諾諾做得非常逼真,目光落在盞口,讓人有種錯覺,好像她真的看見盞中的水漸漸地滿了。然後她把小盞放在路明非麵前,用一副姐姐的溫柔口吻說,“渴不渴?喝點水。”
“師姐你不要嚇我……你要發神經病也等我們回去先!”路明非很驚慌。
“你才發神經病,你們全家都發神經病!”諾諾瞪了他一眼,“叫你彆說話!”
“哦。”路明非鬆了一口氣,雖然他不知道諾諾在乾什麼,不過那副凶巴巴的口氣讓他找回了幾分諾諾的感覺。
“你怎麼不說話?”諾諾的目光再次迷離。
路明非很想說師姐如果你想演話劇得等我們回去,那時候你想演什麼我陪你演什麼,你要演穆桂英我可以演楊宗保,你要演唐僧我可以演孫悟空,你要演豬八戒偷西瓜我可以扮小地保,不過這時候我們應該把炸彈一扔就撤!
“我有點累。”可是諾諾卻詭異,這句話脫口而出,像是一個剛回家的人。
他想到牆上的兩襲白袍,忽然明白諾諾在乾什麼了。這個屋子裡原來住的不是一個人,而是兩個人,諾諾正在模仿那兩個人坐在這裡說話的場麵。
龍王諾頓,是兩個人!難怪他在學院解決掉那個龍類以後,又接了這個秘密任務,因為還有一個諾頓!
難道在很多年以前,在這個簡陋的“寢宮”裡,兩個龍王諾頓就是這麼對坐著說話?
兩間臥室,兩襲白色的袍子,兩個人。一個人麵前放著一疊紙在寫字,另一個人為他倒水,看著他。
諾諾輕輕地撫摸著小桌的邊緣,牆壁裡發出咯咯的聲音,牆壁打開了,一個青銅人偶沿著滑軌移動出來在桌邊跪下,他手中托盤裡是乾癟得快要辨認不出的葡萄。
“這麼高科技?這龍王還是個技術宅!”路明非目瞪口呆。
諾諾伸手在銅盤裡輕輕一拈,把一串想象中青翠欲滴的葡萄遞到他的麵前。
這幕戲到了這一步也不由得他不演下去了,路明非接過那串“葡萄”,低聲說,“謝謝。”
“哥哥。”似乎有聲音在背後響起。
路明非全身一凜,猛地扭頭。什麼也沒有,隻是燈火微微顫抖了一下。
“兩個人,都是男孩……住在這裡,”諾諾輕聲說,“一個比另一個高……所以他穿的袍子更長。可能是兄弟,弟弟很安靜,行動不方便……哥哥就製作了東西來方便他,”諾諾閉上眼睛,想了很久,“他們每天有很多時間都在這間屋裡,弟弟寫字,哥哥坐在桌對麵看著他……春天陽光會很好,因為窗戶向陽……冬天他們會點燃火盆,圍坐著取暖……哥哥很喜歡弟弟,但是也很嚴厲……很孤獨……日落的時候,很久不說話。”
諾諾慢慢地睜開眼睛,“這裡就是龍王諾頓的寢宮,我覺得是了。”
“你瞎猜的吧?”
“不,是側寫。一種犯罪心理學上常用的方法,通過收集證據,思考罪犯的心理,複製出罪犯的信息。這屋子裡殘留了很多信息,兩件掛在牆上一樣質地一樣剪裁的袍子、可操縱的機括、大疊的紙、矮桌……把自己代入這裡的主人去思考,慢慢地你就會覺得自己能明白他在想什麼。這就是‘側寫’。也不知道為什麼,我很擅長側寫,沒有人教過我,但我很小的時候走進一間屋子,在屋子裡坐幾個小時,就能猜出這裡住著什麼樣的人。”諾諾說,“你記得我第一次見你麼?”
路明非一愣,點點頭。
“你是不是一直很好奇我為什麼幫你?我其實很少管閒事的,愷撒都說我是個很冷的人。”
“嗯,好奇啊。”路明非承認。
“因為我看見你的第一眼,覺得你很熟悉。在我走出去前,我站在很遠的地方看你哭鼻子,看了很久。我能想象你是個什麼樣的人,那天你麵試,但是你沒有好好穿衣服,頭也沒怎麼梳,說明你不特彆在意那場麵試;你屁股上有灰塵,說明你有坐在地下的習慣,要麼是街邊……要麼是……天台?”
路明非瞪大了眼睛。確實是天台,麵試的前一晚他在天台上坐了好幾個小時。
“你總低著頭,應該總是看屏幕,”諾諾微微閉上眼,“你用的是一台筆記本……你喜歡什麼人,但她不是你女朋友,這些能從你的眼睛裡看出來。我就知道你是個什麼人了。就像我現在能想到那兩個人住在這間屋子裡的情形,很溫馨的,很淡的,但是也很孤獨。”
“可你說什麼向陽,哪裡看得出向陽?”路明非覺得不可思議。
“這裡有陽光的味道。”諾諾輕聲說。
“反正把炸彈丟在這裡就沒錯了吧?”路明非說,“我們的氧氣不多了,瞎摸下去不是辦法。”
“嗯!”諾諾點頭,“就這麼辦!這裡是龍王以前的住處,他很看重這裡,沒準還回來過……”
“喂!不要嚇人!什麼回來過?一會兒上麵下來一龍,我們怎麼辦?說哈嘍你好吃了麼?”路明非趕快喝止這個糟糕的想法,“我們是來搞破壞的,那就快點動手!”
“說得對,我們是來搞破壞的。”
諾諾把隨身的黑色盒子放在矮桌上,打開盒蓋,裡麵的東西看起來是一台19世紀的無線電設備,一個吹製的玻璃筒裡是緩緩冒泡的紅色液體,各色導線接得亂七八糟。路明非覺得接出這個線路的家夥《電氣原理》這門課鐵定掛科。
“彆看不起眼,裝備部給的東西一般都很靠得住,隻是有時候威力有點離譜。暫時沒發請示施耐德教授,不如設45分鐘?”諾諾擰動設備上的黃銅圓盤,一個紅色的小燈泡開始一下下閃爍。
“喂!要給人一點準備時間的好吧?你怎麼說按就按啊?”路明非蹦起來就往外跑。
“時間夠。通訊線被切斷了,但是還在外麵,我們隻要沿著線走就能出去。進來隻花了15分鐘,加上上浮的10分鐘時間,我們回到船上還有20分鐘,足夠打一盤星際。”她經過那張放置小燈的桌子時,從後腰中抽出潛水刀,“切下來帶走,留個紀念吧。”
“你這是什麼惡趣味?無良遊客麼?”路明非說。
“這裡就要消失了。這些生活過的痕跡,這間屋子,都會消失,殘留在這裡的味道都不存在了。這麼想就覺得應該留個紀念啊。”諾諾一手握住銅鑄宮女的身體,忽然愣住。
宮燈被她輕鬆地拿了起來,並非如設想的那樣和下麵的桌子連為一體。
“怎麼了?”路明非問。
諾諾看著路明非,臉色古怪,“你動動腦子……”
“大腦還是小腦?”路明非說,“小腦我一直在動,這樣我能跑快點兒。”
“這東西隻是盞普通的燈……”諾諾說。
“普通的燈怎麼了?”
“普通的燈能燒上千年麼?誰……為它添的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