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各位英雄人困馬乏……不妨落地歇息養精蓄銳再戰不遲……”路明非趕緊打圓場。
一路上努力維持的氣氛還未維持到飛機降落就要崩潰,這個王牌組合真是命運堪憂。楚子航擺了擺手,不知是說他沒有挑釁的意思,還是說“愷撒你根本不值得我嘲諷”,然後繼續閉目養神。愷撒冷冷地看了楚子航一眼,收攏資料關閉閱讀燈,也閉上了眼睛。機艙裡一片漆黑,飛機已經降低到了雲層之下,窗外下著雨,雨幕中的東京燈火通明,就像一座巨大的佛龕,永遠燃燒著祭祀神明的燈燭。
路明非記得自己看過一張衛星航拍的照片,那是全世界各地的黑夜,燈火組成光明的蜘蛛網。蜘蛛網上的每一個亮點都是一座城市,有的明亮些有的暗淡些,而東京周圍則是一片耀眼的白色,整個東京灣在夜幕中就像熊熊燃燒的巨燭。路明非趴在舷窗玻璃上往外看去,覺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叔叔家的天台上,呆呆地望著遠處燈火通明的cbd區。
叔叔家住在經濟適用房裡,距離cbd區有些距離,但叔叔自詡消費是cbd級彆的,喜歡招待朋友去那裡的星級飯店吃飯,坐在舒服的椅子上,享受漂亮女服務員的溫言軟語,叔叔就很滿足了,然後點幾個經濟實惠的菜,開一瓶最便宜的紅酒。在叔叔的描繪中cbd區的每一寸地麵都貼著大理石,被水磨機磨得能照出美女們的裙下風光……啊錯了,能照出成功人士挺拔的身姿。那裡一切都是鋥光瓦亮的,從意大利產的漆皮鞋到美女們的化妝鏡,從樓頂的大屏幕到國際商務中心的玻璃幕牆,那裡每個人都走得雄赳赳氣昂昂,人生過得充實有意義。叔叔經常感慨說要是有錢搬到cbd區去,哪怕住小房子也心甘情願,就是要被那種積極向上的氣氛熏陶,路明非和路明澤將來也會莊敬自強。嬸嬸說屁屁屁,你不就是要麵子麼?要不然就是在街上閒逛看美女,不照照鏡子瞅瞅自己一把年紀了還是一個老屌絲,cbd區的年輕小姑娘都喜歡有錢人,誰會多看你一眼?你這輩子就老老實實地跟我在這狗窩裡呆著吧,蛤蟆看蛤蟆,乾瞪眼!
從叔叔的描述中,路明非知道了世界上還有人跟他過著完全不一樣的生活,做著遠比打遊戲更有意義的事。他很少有機會能去cbd區逛,即使去了也會在讀不懂的外文品牌中迷失方向,也不敢走進那些成功人士聚集的場所開開眼界。在他的想象裡那些人永遠精神抖擻渾身名牌,永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和想去哪裡,從不迷路也不無所適從。作為一個沒有存在感的人,路明非很羨慕,誰都想為了什麼崇高偉大的目的而活著,在遊戲裡不能當英雄也要當魔王,沒人想當那種隻會在鐵匠鋪前來來回回走直線的nc,玩家不管點他千次萬次,他隻會重複地說“這裡的刀劍貨真價實童叟無欺”。
可即使那麼神往,他卻覺得自己永遠無法真正抵達cbd,他坐在天台上眺望霓虹燈光如海潮的cbd區,覺得那裡其實根本不存在於現實世界中,隻是空虛的海市蜃樓,但他終於有了一個機會融入那片眺望了很久的光明,他坐在法拉利的副駕駛座上西裝革履,紅發小巫女把油門踩到底,火紅色的跑車在高架路上穿梭,整個cbd區的燈光映在法拉利鋥亮的車身上,路明非平生第一次覺得自己“駕臨”cbd區,而不是像隻飛蛾隔著玻璃向往屋中的燈光。那一刻他的雄心壯誌簡直能征服世界,征服世界後他要娶自己最喜歡的女孩……他鼓足勇氣登上了學院派來的直升機,努力挺直腰板讓自己顯得比諾諾略高那麼一點。
如今他確實跟以前不一樣了,頂著王牌專員的頭銜,坐頂級商務機橫跨太平洋。為了把他這60多公斤用最快的速度送到日本,學院花費了上百噸航空燃油,說明他也是很有地位的人了,在這架飛機上他想吃水果就吃水果想喝橙汁就喝橙汁,一毛錢都不用付!他要是撒潑打滾不願拯救世界,沒準連昂熱都得屈尊降貴來求他。可他一點都不開心,因為諾諾就要走了。
愷撒已經開始籌備婚禮了,那麼婚期也該確定了。這次任務結束諾諾就要嫁給世界上最棒的公子哥兒,他懂物質享受,有冒險精神,具備領袖氣質,還有一身性感的肌肉,最要命的是條件那麼好了還忠貞不貳,除了中二病以外全無弱點。即便路明非擁有全世界也沒法改變那個結果,因為愷撒已經好到不能再好,好到無以複加,他能給一個女孩她需要的一切。諾諾什麼都不缺,什麼都不要。
路明非忽然發現原來自己還是個沒出息的熊孩子,他想表現得那麼好,想自己那麼英雄那麼光榮,想衣著華貴彬彬有禮,不過都是想讓自己喜歡的女孩看到。
他想自己在她眼裡出現的時候……璀璨如星辰。
可即使有那麼一天,他披掛著漫天的星辰歸來,可是仰望天空的瞳孔已經不在,看星星的女孩已經走了,那璀璨又有什麼意思呢?孤單得連星星都想墜落。
看起來他是這個組合裡最人畜無害的,楚子航和愷撒這倆宿敵還需要他這個潤滑劑在中間調解,否則沒準擦槍走火。但他的心情真是糟透了,楚子航沒有睡著,他也沒有睡著,一路上他都顯得搖搖晃晃睡眼蒙朧,隻是因為他不知道該以什麼樣的表情麵對愷撒,總不能總是露出傻逼的微笑說“老大加油!婚禮順利!”
“路明非啊路明非,千萬要講江湖道義,不要神經病發作在任務中打老大的黑槍哦!”他在心底告誡自己。
心裡深處他對自己懷著某種恐懼,慫到極致的小熊貓,也會在某些時候忽然亮出鋒利的爪牙……他對楚子航和路鳴澤都說自己已經想通了,但他知道自己在撒謊。
他也閉上了眼睛,一路積累下來的倦意瞬間釋放出來,在降落的搖晃中他居然睡著了。
東京都以南,神奈川縣,橫濱市郊外。
這是一片荒無人煙的海岸線,二戰之前這裡是連綿的漁村,現在漁民們都已經遷入橫濱當起了市民,隻留下他們當初停泊漁船的碼頭,被海水日複一日地拍打。
車燈割裂了夜幕,一輛黑色悍馬從公路的路肩上翻過,穿越鹽堿灘駛向目的地。源稚生駕駛,櫻坐在副駕駛座上查看gs。
“這種鬼地方怎麼會有機場?”源稚生問。
“確實是有機場的,不過廢棄了很多年,跑道也很短。但以斯萊布尼號機師的技術,應該可以安全降落。”櫻說。她還是黑色西裝搭配修身的長褲,梳著高高的馬尾辮,戴一副平光眼鏡,這身裝束的她站在源稚生身後很容易被忽略。這就是忍者的本分,永遠都是站在陰影中的人,必要的時候是致命的刀,有時候還是舍身的盾。
源稚生的助理團一共是烏鴉、夜叉和櫻三個人,夜叉是衝鋒陷陣的鋒將,烏鴉是運籌帷幄的軍師,而櫻是貼身的“小姓”,不過古代大名的小姓都是嫵媚的少男而櫻卻是個如假包換的女孩。從衝鋒陷陣來說,源稚生比夜叉要強出不少,畢竟血統的優勢擺在那裡,從運籌帷幄來說,烏鴉也就在那幫沒什麼文化的黑道麵前還能充軍師,所以助理團中隻有櫻是不可或缺的,沒有了櫻源稚生就不知道如何處理那些細瑣的小事,在他吐槽夜叉和烏鴉的時候也無人捧場。
“就是那裡,前方的跑道。”櫻說。
不可思議地,在荒無人煙的鹽堿灘上出現了一條跑道,或者說半條,另半條已經被海水淹沒了。
“這條跑道修建於1941年,那時候地球還沒有溫室效應,海平麵還沒有這麼高。”櫻又說。
源稚生把車停在跑道儘頭,讓大燈迎著跑道照射。在這種完全沒有燈光照明的簡易機場,機師隻有靠車燈指引方向。
“還有三分鐘,既然是校長的專機,應該會準時。”櫻說。
“簡單地準備一下吧,好歹有個歡迎儀式的樣子,政宗先生說了不要虐待他們,我們就對他們好些。”源稚生端坐在悍馬的保險杠上。
櫻在發動機艙蓋上鋪了一張雪白的餐巾,擺下三個鬱金香杯,打開香檳把杯子一一斟滿,又把一束明黃色的鬱金香擺在酒杯旁,再用三枚日本小國旗插入青檸檬片裡,把檸檬片放在酒杯口。這大概是日本分部曆史上最像樣的歡迎儀式了,有車來接有象征勝利圓滿的黃色花束還有香檳酒,隻差熱烈擁抱,但源稚生不準備熱烈擁抱那些人。首先他很討厭跟人有身體接觸,其次從履曆來看這個團隊由紈絝子弟、暴力狂和無能廢柴組成,對於這三種人源稚生都沒有好感。日本分部上下都把本部稱作“幼稚園”,因為派來的專員多半是經驗缺乏的孩子,而接待本部專員的工作則被稱作“帶孩子”。源稚生不喜歡帶孩子,他原本想把接機的工作丟給烏鴉和夜叉,但想來想去還是不放心。本部那些稚嫩可口的男孩子落到那兩個暴力狂手裡……會不會七零八碎地抵達酒店?所以最終源稚生決定親自帶櫻來接機,以示對本部王牌組合的敬重……至少表麵上的敬重。
從大海的方向傳來了轟鳴聲,陰雲密布的天空中伸手不見五指,但似乎有什麼飛行的猛獸正攜裹風雷撲近。
“還算準時。”源稚生看了一眼夜光腕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