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推開了地下室的門,是一個盛妝的女孩,就是她的腳步聲引開了源稚生的注意力,給了風間琉璃刺出致命一刀的機會。女孩有一張精致的臉孔,臉上敷滿白粉。她穿著歌舞伎《楊貴妃》中楊貴妃的戲裝,手中握著鋒利的懷劍。那些雕塑般的女孩也都動了起來,雲中絕間姬、藤壺、浮舟、揚卷和八橋……歌舞伎史上的絕世美人們從戲服的袖子中抽出了利刃,帶著一張張沒有表情的臉,女鬼般撲到源稚生的身上,一瞬間源稚生就被各種華麗的大袖遮蔽了。
風間琉璃一步步地後退,遠離了這場殺局。已經用不著他自己動手了,他的傀儡們會把源稚生拖死在這場噩夢中。
這是風間琉璃的噩夢,這裡的一切都隨著風間琉璃的意誌被扭曲。在他的意識裡,這些穿著戲服的屍傀儡都是活的,都是可愛的女孩子,他們共同生活在虛幻的王國裡,永無止境地載歌載舞。很多年前他就瘋了,所以他才會是絕世的歌舞伎演員,對他來說表演並不隻是表演,每場演出都是真實的生離死彆。他在舞台上大笑和大哭,自己的心裡也是傷痕累累。
源稚生漸漸停止了掙紮,就被那些女狼般的傀儡拖著前往地下室的中央,那些纖細美麗的手腕握著刀起起落落,一道道的血泉揚起在空中。
在這血腥而慘烈的一幕前,風間琉璃激動地捂住了臉,發出像哭又像笑的奇怪聲音。
為什麼要哭他說不清楚,分明源稚女的人格已經死去了,他根本感覺不到那種被親人背叛的痛苦。為什麼要笑他也說不清楚,他這個鬼是從源稚女的性格裡分出來的,為了複仇而頑固地活到今天。今天他複仇成功了,他的存在意義也就失去了。從今而後,他隻是這個世界上流離失所的孤魂野鬼,連引他入魔的導師王將都死了。
他神經質地叫喊著,跌跌撞撞地奔向出口。一切都已經結束了,他要離開這裡,他要把這個夢境永遠地埋葬在自己的心底最深處。而這個夢境的最深處,屍傀儡們永無止境地殺著他的哥哥。
夢貘是最凶險的言靈,因為如果有人相信自己死在了夢貘製造的噩夢中,那麼他的意識真的會消亡,現世中的他也會漸漸冷卻為一具冰冷的屍體。
風間琉璃在心裡殺死了源稚生,因為在心底最深處,源稚生竟然是那麼懦弱的一個人。他使用了橘政宗留給他的古龍胎血,帶著暴徒神官們氣勢洶洶地駕臨紅井,卻沒有帶著一顆殺人的心。
折回的樓梯一層又一層,風間琉璃瘋狂地奔跑著。片刻之前他還是複仇的妖鬼,現在他像是個害怕的孩子。那些短刀起起落落帶出鮮血的聲音還在他的耳邊縈繞,他捂著耳朵,要跑出這個自己營造出來的地獄。
跑著跑著他停下了腳步,前方是一扇咿咿呀呀的門。他驚恐地瞪大了眼睛,因為門裡傳來嘩嘩的水聲和刀刃進出人的身體才會發出的可怕響聲。
怎麼會這樣?他分明已經跑過了很多層,到達了另一扇門前,可這扇門裡也在上演血腥的一幕,誰又在這裡殺誰?難道這個世界的每一扇門裡,都在上演殺戮的戲劇?
他伸出顫抖的手推開門,生滿黴斑的器械儲藏室,中間的鑄鐵浴缸裡,血紅色的水起落,絕豔的女人們如惡鬼那樣把垂死的男人按在浴缸裡,獰亮的短刀起落。
那個年輕的男人穿著黑色的長風衣,清秀的手暴露在空氣中,風間琉璃不可能認錯那隻手,那麼多年裡都是這雙手拉著他從梯田的田埂上走過。他竟然又回到了地下室的最深處,看著他自己的屍傀儡們殺他的哥哥。
無法言喻的恐懼控製了他,他轉過身想要再度逃走。但是他邁不開步子,他的眼前是分叉的樓梯,去向上下左右四方,每條樓梯都是水泥色的,每條樓梯都回字形曲折。
這個世界忽然變成了一個巨大的迷宮,他站在迷宮的最深處。
這是怎麼了?他自己的夢怎麼會變成這個模樣?這些年來他無數次地做這個夢,對這個夢境中的一草一木已經了如指掌,這根本就是他記憶中的鹿取小鎮。但現在這個小鎮正扭曲為一個巨大的迷宮,他成了迷宮中的小白鼠,就像是那些初次走進極樂館地下室的客人,心中都會生出一種踏進去就再也無法離開的恐懼感。
他向著某個方向的樓梯衝去,喘息著狂奔,但在轉過不知多少個彎之後,他再度回到了那扇門前。
他轉過身接著奔逃。他已經失魂落魄,如喪家之犬般跑在這個迷宮裡,避開每一扇門。但他總與這些咿咿呀呀的門劈麵相逢,門裡傳來令人崩潰的殺戮之聲。
是的,這個世界上的每一扇門背後,都在上演殺戮的戲劇,那個被殺的男人,是他的哥哥。
他捂著耳朵發出撕心裂肺的狂吼,但沒有人應答他。他忽然想起很小的時候他和哥哥寄住在養父家裡,源稚生喜歡在晚上偷偷地開燈讀書,為了省電養父總是把他們屋裡的電閘拉掉,他們所住的那間屋子又沒有窗,於是每次源稚女從噩夢中驚醒,麵對的都是一片無邊的黑暗。他覺得黑暗中的每個角落裡都藏著吃人的魑魅魍魎,嚇得瑟瑟發抖,這時候唯有哥哥的呼吸聲能讓他意識到自己仍在人世間。他豎起耳朵傾聽著源稚生的呼吸聲,很久之後才能安下心來沉沉地睡去。
他從小就是那種多愁善感的男孩,隨時覺得自己會被這個世界遺棄,不會遺棄他的隻有哥哥。現在童年的擔心應驗了,世界拋棄他了,他被困在了自己的夢境中,而他的哥哥已經在屍傀儡的圍殺中停止了呼吸。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做了多麼可怕的事,現在這個世界上終於沒有人陪他了,他是孤零零的一個人。
他像瘋子一樣衝破那扇門,號叫著把屍傀儡們從浴缸邊扯開,撲進那缸血水中,把已經冰冷的哥哥死死地抱在懷裡。
源稚生的身上都是血洞,但那些傷口裡已經沒有血滲出來,他看起來那麼蒼白那麼乾癟,卻又那麼安詳。風間琉璃湊近哥哥的胸口去聽,胸膛中那麼寂靜,他忽然想起,原來是自己洞穿了那顆心。
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人能驅散他的恐懼,他瘋狂地搖晃著源稚生,恐懼地尖叫著,屍傀儡們在他的身邊徘徊,煙視媚行眉目生春,她們當然不會覺得恐懼,她們早就死了。
被囚禁在軀殼深處的小小男孩哭泣起來,稚子和惡鬼的雙重表情在風間琉璃的臉上高速地切換。
他明白了,他並非被困在了自己的夢境裡,而是被困在了源稚生的夢境裡。那座僅僅存在於記憶中的鹿取小鎮拘禁了他和哥哥的靈魂,這麼多年他沒能離開小鎮,源稚生也沒能離開。兄弟兩個人的噩夢如此地相似,夢貘將他們的意識貫通,也把兩個噩夢融合在了一起,源稚生走進了他的夢裡,他也走進了源稚生的夢裡。他在噩夢中一直徘徊在雨夜的鹿取小鎮上,等著哥哥回來,又渴望著向哥哥複仇,極端扭曲的情緒令他的性格分裂,兩個幾乎完全獨立的人格並存在一個身體裡。
而源稚生的噩夢反複地發生在這個幽深的地下室裡,在這裡他殺死了自己的親弟弟,從此再也沒能走出去。無論逃亡多少次,他仍舊會回到那間殺死弟弟的地下室裡,默默地躺進浴缸裡,想象如果那天夜裡死的是自己。所以他那麼想離開日本,大家長的位置或者熏天的權勢對他都不重要,他短短的一生都生活在殺死弟弟的痛苦中。
現在輪到風間琉璃被困在這個噩夢裡了,他才意識到哥哥的噩夢有多可怕,遠比自己的噩夢還要令人悲傷。
這就是正義的代價麼?該是多麼堅強的靈魂,才能為正義支付如此慘痛的代價?
這麼多年來風間琉璃一直生活在兩種人格之間,源稚女的人格渴望著和哥哥的重逢,風間琉璃的人格渴望著複仇,最後風間琉璃徹底地掌控了這具身體,將源稚女囚禁在心底最深處,完成了複仇。
可現在風間琉璃覺得自己壓不住心底的男孩了,男孩哭得那麼絕望,濃鬱的血氣帶著徹骨的疼痛從心底升到喉頭,他大口地吐血,同時克製不住地大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