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珠!
晉武帝自從見了綠珠以後,念念不忘。他恨那欺騙他的國舅王愷,要不然綠珠早就是他百般寵愛的嬪妃了。可惜如今五十四歲的他,因為縱欲過度,已是元氣大傷,病入膏肓,這時他猛然醒悟莫非當年石崇也欺騙了自己,十斛珍珠換來的就是綠珠一人?
一點也沒有錯,武帝震怒了!他要下旨殺了石崇,召綠珠進宮,以侍奉於龍榻之側,他要天天都能欣賞這絕色美女,餐儘天下無雙的秀色!興許……還能在綠珠無與倫比的萬般誘人的女性體味中延緩自己行將就木的“龍”命。
想到這裡,躺在病榻上早已全身癱軟的他突然奮身坐了起來“快來人呀!”
宮人飛也似來到龍榻前,輕聲問道“皇上有何吩咐?”
“擬旨!”
宮人連忙捧來了筆硯“請聖上降旨。”
“石崇……”武帝突然停住,麵色蒼白。
“石崇……陛下,您怎麼啦?”
武帝動了動嘴唇,再也說不出話來。突然,他口噴鮮血,那殷紅的血直噴到待擬的聖旨黃絹上,而後直挺挺倒在病榻前,從此不醒人事。
太熙元年(290年)四月二十五,晉武帝司馬炎駕崩,時年五十四歲。
三十二歲的傻太子司馬衷繼位,是為晉惠帝,改年號為“永熙”。三十三歲的楊芷成了皇太後。
含章殿,伴隨著灰蒙蒙陰沉沉的天空,嬪妃、公卿大臣、皇親國戚,排著長長的隊列向晉武帝遺體跪彆。國舅楊駿耀武揚威地握著劍柄立於一旁。哭嚎聲響成一片,中間當然有痛哭流涕,如喪考妣的;當然也有各懷鬼胎,掩麵裝哭的;更有懼怕被楊駿找借口殺頭而躲得遠遠的。
汝南王司馬亮就是其中之一,這位輔佐大臣孤零零地不敢靠近,隻是遠遠地躲在大司馬門外哭泣。
楊芷的父親楊駿此時聽侍從說司馬亮躲在司馬大門哭靈前,他不無擔心,對楊皇太後言道“大司馬司馬亮在大司馬門前哭靈,這意味著什麼?”
“他怕。”
“非也。大司馬手中尚有不小的權力,他顯然是回避我們楊家,對我們楊氏極為不利,殺了他!”
楊芷心中一驚,忙叫來了在一旁呆站著的“兒皇帝”司馬衷“皇兒,你見否?你皇叔司馬亮躲在大司馬門外窺視,行蹤詭秘,恐有篡位之心。”
“皇叔對我好極了,不會……”
楊芷打斷道“蠢兒!二天腦袋掉了,你還摸得著那碗大的疤?”於是逼著司馬衷下了一道詔書,派石鑒和張劭前去討伐司馬亮。
這一切,被石崇看了個清清楚楚,猜了個明明白白。石鑒接到詔書,石崇一把拉住了他“此事不可!”
石鑒猶豫了,事情拖延下來。
石崇連忙找到司馬亮,告知楊駿準備出兵打他的消息。司馬亮大駭,問計於石崇。
石崇沉吟片刻,言道“而今朝野皆歸心於亮公,亮公不討逆賊而反畏逆賊討乎!”
司馬亮是一杆銀樣蠟槍頭,生性膽小怕事,他忙說“不可不可。石侍中還有何計?”
石崇歎了一口氣“亮公如此膽怯,唯有一走了之。”
司馬亮無奈地連夜帶著自己的人馬逃到許昌去了。
太尉楊駿沒能殺掉司馬亮,深感自己威信不高,勢力不大,於是他采取了懷柔收買政策,用封官進爵的辦法取寵於眾。他先將自己加封為太傅、大都督、假黃鉞。然後將群臣皆增位一等,預喪事者增二等,二千石以上皆封關中侯。
對於楊駿的懷柔政策,石崇上書堅決反對。
楊駿本來對這位身為侍中、安陽鄉侯的首富石崇還敬畏三分,此時見他如此三番五次為難自己,開始考慮如何除掉石崇。
石崇豈是個好惹的角?他本來就看不起膿包一個的楊國舅,如今見他這不可一世的樣子,更是怒火中生。他權衡再三,看中了剛當上皇後的賈南風,於是鼓動她將她的侄兒賈謐任命為侍中,增強了賈氏的勢力。
賈皇後凶狠驃悍,她對楊駿的威脅,遠遠超過了大司馬司馬亮。很快,兩派勢力達到了平衡。八月,在楊駿和賈南風這兩派勢力同時應允的情況下,立司馬衷的兒子司馬遹為太子。
有人要問了,為何立司馬衷之子司馬遹為太子還需楊、賈兩大派勢力共同認可才行呢?看官有所不知,這司馬遹並非賈南風親生。賈南風無後,但在她成為太子妃前,武帝司馬炎擔心兒子太傻,連房事也不會,於是將自己的貼身侍女謝玖送到司馬衷身邊,要謝玖教兒子房事。誰知不到七個月,謝玖竟產下一子,是為司馬遹。有人私下懷疑,不知這司馬遹究竟是太子司馬衷之子,還是老皇帝司馬炎之子!
危險的政局在爾虞我詐中平衡不到兩年。
元康元年三月,賈皇後再也無法忍受楊賈兩強相爭的局麵,她決心除掉國舅楊駿。於是秘召石崇到後宮,說出了她的打算。
石崇哈哈一笑“請皇後放心,此事易於反掌也!”他回去叫來外甥歐陽建,如此這般叮囑一番。
時任馮翊太守的歐陽建夜訪殿中中郎孟觀,寒暄一番後,歐陽建對孟觀言道“叔時兄,國舅對你可多微詞啊。”
“此事我知,深藏於胸也。”
“時叔兄,莫非國舅懦弱,你比他更懦弱否?”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國舅行將就木,何來‘十年’之說?而今賈皇後勢漸強大,可依靠也。時叔兄不妨上書,數儘國舅劣跡,賈皇後自有辦法除去此霸道而無能之人!”
孟叔時聽其言,連夜寫好奏折,上奏惠帝司馬衷,說是楊駿謀反,皇後亦有同感,必將楊駿除之。毫無主見的惠帝聽說是皇後之意,稀裡糊塗下召,下令宮內外即時戒嚴,命東安公司馬繇率殿中四百人討伐楊駿,命楚王司馬瑋屯兵大司馬門,封鎖皇宮,命淮南相劉頌為三公尚書,率禦林軍護衛殿中。
楊駿聽說有變,大驚失色,連忙召集親信們商議對策。太傅主簿朱振主張立即開啟楊駿府南麵的武器庫,焚燒雲龍門,趁亂打開萬春門,迎外營兵馬擁皇太子入宮,廢惠帝,誅賈氏。
豈知楊駿果真怯懦,猶豫不決。
此時司馬繇率領的四百殿中兵馬逼近楊府。一把大火,將那楊府燒了,又令弓弩手在宮牆之上,居高臨下,封鎖了楊駿兵馬的出路。到孟觀帶領大軍趕到,攻入楊府,可憐霸道而懦弱的楊駿,狼狽不堪地逃到馬廄,被當場誅殺。
太後楊芷從後宮被帶到了賈南風麵前。聽說父親楊駿被殺,她雙腿已癱軟了,可嘴還硬“賈南風,你做事不能太絕!”
賈南風冷冷一笑“皇太後,恕兒媳婦不能儘孝了。”
麵對隻比自己還要大兩歲的“兒媳婦”,皇太後不禁打了個寒顫“南風,當初我曾經救過你一條命啊!”
可是賈皇後並不領情“是嗎?這麼說,兒媳婦的命要比皇太後的賤羅?”
“難道你還要恩將仇報了?”
誰說不是呢?當初賈南風還是太子妃時,忌妒心特強,恨不得太子殿中個個女的都比她長得醜!可是她的長相確實令人無法恭維皮膚黑就黑了吧,偏偏是又矮又胖,那五官還不合比例地擠成一堆。宮中的侍妾、侍女、丫環甚至於包括女傭,都不敢看她,儘量壓低了頭。司馬衷的侍妾如霜,在東宮中算得上一枝花,平日裡從未敢正麵對著賈南風,她知道,在這裡隻有“夾著尾巴做人”,方能留得一條小命。如霜懷孕了,她當然高興,雖不敢指望日後自己的兒子當上太子,至少也是當今皇上的骨肉,自己從此也許稍稍有了些地位。就在這不經意的得意間,被賈南風迎麵撞上了。如霜笑眯眯地向皇後打招呼,眾人都稱讚著美麗的如霜要當媽媽了。賈南風一時間竟然妒火中燒,一把搶過護衛的畫戟,直直朝如霜的大肚子捅去!隻聽一聲慘叫,如霜連同可憐的還沒有出生小生命,倒在血泊之中。武帝司馬炎聞訊大怒,要廢了太子妃,交刑部查辦。多人說情,司馬炎不聽。最後還是皇後楊芷勸司馬炎留下賈妃。
如今楊芷不提還好,一揭了賈南風的傷疤,她豈能不惱羞成怒“皇太後,你的話也太多了!”
說罷竟命宮女將楊芷拖到後宮,用白絹活活勒死。
這是一場宮廷悲劇。
在距洛陽一百多裡的中牟縣,也發生了一場悲劇,與潘嶽相濡以沫三十年的愛妻小秋不幸病故了。
桃花塢裡,小秋靜靜地躺在桃花叢中,潘嶽一邊流著淚,一邊將剛采摘回來的桃花一朵朵輕輕鋪在小秋身邊……
小秋從小就不是一般的女孩。
她長得並不美,但從她身上散發出來的人格魅力竟令天下第一美男無法抗拒。記得潘嶽弱冠之年,早已是女性追逐者無數,素有“擲果盈車”之說。然而當時潘美男心高氣傲,隻顧享受著被少女們追逐的滋味,竟然看不上任何一位傾心於他的絕色女子。潘嶽的父親潘芘任琅邪內史,當時還是秀才的他隨父赴任,意為長長見識,熟悉一下為官之道。一天,潘嶽乘車上街,又被一群少女追逐著,有的還瘋狂地高叫“潘郎,潘郎!”此時的潘嶽得意極了,如皇帝駕臨般端坐車上,高仰著頭,不時巡視一下四周,如入無人之境。
突然,一聲慘叫從左側傳來,潘嶽心中一驚,連忙掃了一眼原來是一位也在追逐潘郎的及笄少女,不知怎的被人擁倒,三四隻“三寸金蓮”從她身上踩踏過去。這時,從街店中衝出一位十五六歲的女子,不顧一切地撥開追逐人群,奮力將那及笄少女扶起,回頭衝潘嶽罵了一句“何美可顯之!爾等見過蒼蠅逐滾落地之臭蛋乎?”
潘嶽臉一紅,連忙跳下車,與那女子一同攙扶摔倒少女,還親自到藥鋪為少女抓藥。一打聽,方知那救人女子姓楊名小秋,雖相貌平平,在琅邪一帶卻是有名的俠女、才女和淑女。
多次追求,楊小秋終於成了他的妻子。
每每回想到此,潘嶽都悲痛異常,他再也按耐不住狂奔的思緒,為妻子小秋寫下了流傳千古的《悼亡詩》
荏苒冬春謝,寒暑忽流易。
之子歸窮泉,重壤永幽隔。
私懷誰克從,淹留亦何益。
黽勉恭朝命,回心反初役。
望廬思其人,入室想所曆。
幃屏無仿佛,翰墨有餘跡。
流芳未及歇,遺掛猶在壁。
悵恍如或存,周遑忡驚惕。
如彼翰林鳥,雙棲一朝隻。
如彼遊川魚,比目中路析。
春風緣隙來,晨霤承簷滴。
寢息何時忘,沉憂日盈積。
庶幾有時衰,莊缶猶可擊。
此時石崇剛升任征虜將軍,權力大增,正趕往金穀園欲與綠珠分享升官的快活。他一聽到小秋不幸病故的消息,顧不得金穀園那如夢如幻的醉人享受,立即策馬親赴中牟縣悼唁。
誰知石崇剛跨上豹斑銀鬃馬,就被綠珠攔了個正著“季倫,何事如此匆忙?”
“哦,事情太急忘了告訴你,小秋不幸病故了。”
“如此大事,何故不攜我同行?”
石崇笑了笑,伸出右手,一把將綠珠拉上馬。不消大半天,他們便趕到了中牟縣桃花塢。
桃花塢景色依舊。
黃河邊上,幾座矮土嶺中間圍著一大片凹地依舊,凹地裡種的桃林桃花依舊,凹地之北麵的黃河咆哮依舊,這裡卻多了幾分肅殺和悲涼。
他們見到了憔悴的潘嶽和靜靜躺在桃花叢中的小秋。
綠珠早就哭成了個淚人兒。
都說在變故麵前,女人首先顧及的是情感,而男人首先掂量的卻是前程。祭拜結束,石崇將潘嶽單獨拉到黃河岸邊。他看著咆哮的黃河,長歎了一口氣“安仁兄,嫂嫂不幸,今後你作何打算?”
“糟糠仙去,彆無他求,隻願長守在小秋身邊。”
“安仁兄此言差矣。伉儷之情故然應當看重,昔日嫂嫂長期病重,兄一刻不停的守在嫂嫂身邊,亦為人之常情。但男兒誌在四方,嫂嫂既已仙去,還當為我大晉效力才是。”
“為兄已無此念也!”
“安仁兄,此念非你有則有,非你無則無。”
潘安一愣“此話怎講?”
“兄難道忘了在金穀園,孫秀小人話中有話嗎?”
潘嶽想起孫秀那句“心中藏之,何日忘之”,不由得打了個冷戰。
“如今孫秀已貴為驃騎將軍,他若念及舊恨,欲報舊仇,亦易於反掌也。而今之計,他為官,我也為官,我比他官大,比他顯赫,讓他望塵於我等足下。而之,我送安仁兄四個字複出為官。”
“安仁也曾為官,終不得誌,已無官癮矣。”
“非也!常言道,‘倚山之木,風難摧之;傍水之田,旱難龜之’。為官之道,先得尋一靠山。”石崇此時侃侃而談,“昔日崇也不明此為官之道,拚拚殺殺,也隻是個縣令黃門郎之類。找靠山不找則已,要找便要找那權傾朝野之人。武帝駕崩後,誰的權力最大最有前途?非賈皇後及其侄兒賈謐莫屬,崇勸兄複出為官,我們便一同投靠賈氏集團,尋個穩穩的靠山。”
“這個……”潘嶽沉吟許久,“多謝季倫兄的點撥,請讓我思考數日再定奪。”
回洛陽的路上,綠珠狐疑地問道“季倫,你又攛掇那老實本份的安仁兄搞什麼名堂?”
石崇笑了笑“彆說得那麼難聽,我是為了他好,動員他複出為官。”
“唉,你們男人一門心思就想當官。其實安仁兄守在小秋姐身邊有何不好?一同賞那月下桃花的清香,一同觀那澎湃黃河的狂濤。縱然是陰陽兩隔,他們的心是永遠相通的。”
“哈!本來是婦人之見,讓珠兒說得我心都動了。不知我們陰陽兩隔時,也會一同賞芳,一同觀濤,心靈也永遠相通麼?”
綠珠忙捂住石崇的嘴“季倫何故出此不吉之言!”
石崇趁機回首在綠珠麵頰上親了一口“無論如何,崇與珠兒必定會一同賞芳,一同觀濤,心也永遠相通!”
“得季倫一言,珠兒此心足矣!”
潘嶽失去愛妻,又曾受到昔日自己最看不起的小人孫秀的冷眼,聽了石崇掏心掏肺的一席話,他不得不對自己的人生做另一番思考。漸漸接受了石崇的“靠山論”,數月後,潘嶽安頓好母親,應石崇之約來到洛陽。經石崇推薦,潘嶽任長安縣令,不久征為博士,出任太傅主簿,一個閒散的幕僚。
石崇在大司馬府附近買了一處宅子,贈送給潘嶽及其隨人居住。
初秋之夜,潘嶽獨坐庭院,一陣陣清風襲來,頓感周身寒意。他禁不住想起與自己相濡以沫的妻子小秋,長歎一聲,悲切切吟道
皎皎窗中月,照我室南端。
清商應秋至,溽暑隨節闌。
凜凜涼風升,始覺夏衾單。
豈曰無重纊,誰與同歲寒。
歲寒無與同,朗月何朧朧。
展轉盻枕席,長簟竟床空。
床空委清塵,室虛來悲風。
獨無之子靈,仿佛睹爾容。
撫衿長歎息,不覺涕沾胸。
沾胸安能已,悲懷從中起。
寢興目存形,遺音猶在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