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憶宸拱手向商輅道了聲謝,科道言官這個群體要彈劾你,除了心理準備外,其他什麼應對準備根本就沒用。
畢竟“風聞言事”的權利比宋朝“莫須有”還離譜,防不勝防。
隊列排好之後,文武百官在鴻臚寺官員引導之下過金水橋,來到奉天殿門前站好。隻不過這次沈憶宸沒有入殿內的資格,得跟其他低品階官員一樣,站在殿外的丹墀上朝。
現在的沈憶宸也經曆過幾次麵聖了,早沒有當初那種好奇憧憬心態,站在裡麵外麵沒多大區彆。
三聲鞭響,皇帝升殿,眾官員行五拜三叩禮,然後按照流程宣讀八件奏事。
前麵幾份奏章沈憶宸都沒怎麼認真聽,當宣讀到現任黔國公沐斌的奏章後,他就有些不淡定了。
因為這份奏章的內容,是本應該送至京師問罪的麓川蠻首思任法,在路上絕食而亡。千戶王政於是將其斬首,現在路上送來的就隻剩下一個頭顱了。
也就是說,本來安排沈憶宸問罪項目,還沒有開始就結局了。
對於這個消息,滿朝文武以及皇帝,都非常高興滿意,認為這是蠻首畏罪自殺,他們已經被大明天威嚇破膽了。
但沈憶宸卻不這麼認為,絕食而亡需要極大的勇氣跟毅力,非心誌堅定者是做不到的。
真嚇破膽的人,是絕對不會選擇絕食這種方式,如同上一代黔國公沐晟那樣服毒自儘才正常。
而且思任法這樣剛烈的自儘方式,將極大刺激到他兒子思機法,以及麓川還未剿滅的蠻族殘部。
古人都知道哀兵必勝,滿朝文武卻不知?
以前沈憶宸在看曆史典籍的時候,總幻想著自己要是在那個時間點,將怎樣力挽狂瀾改變一切。如今他才明白,為何會有曆史巨輪滾滾向前的說法。
很多東西就算是你知道了,也很難改變曆史走向!
就好比現在,沈憶宸再強行介入,恐怕自己就得出師未捷身先死了。
很快八件奏事宣讀完畢,鴻臚寺鳴讚官按照慣例宣告“有事啟奏,無事退朝!”
話音剛落下,殿外人群中就有兩名官員站了出來,朝著殿內高呼道“臣有本奏!”
沈憶宸回頭看了一眼,這兩名奏事官員一名是都察院的十三道監察禦史,也就是科道言官中的“道”官。
另外一名是從翰林院群體中站出來的,沈憶宸看著有些眼熟。思索了會才想起,這個就是當初在翰林院,被自己用官銜壓過的翰林檢討陶宏正。
靠,自己今日該不會雙喜臨門,挨兩本彈劾吧?
沈憶宸這下是真的有些無語了,如果這兩人都是彈劾自己的,怕又得開創一個大明朝的曆史。
難怪這段時間風平浪靜,原來陶宏正這孫子,就等著自己第一次正式上朝來參一本!
“兩位卿家請講!”
皇帝的聲音通過鳴讚官傳遞出來,翰林官身份尊貴,可以先行奏事。
隻見陶宏正出班高呼道“臣彈劾翰林院侍讀學士倪謙徇私翰林編撰沈憶宸!”
下官彈劾上官?
此言一出,很多官員臉色都變了。
彈劾說實話不少見,畢竟這年頭風聞言事不用負責任,哪怕沒有像明朝中後期那般濫用,言官基數擺在那裡,總得找點事情做。
但官場大忌下官彈劾上官,沒有魚死網破的決心,是絕對不會這樣做的。
特彆是翰林院這種地方,能進去就意味著前途不可限量,未來登閣入部不是夢想,何必這般拿自己前途陪葬?
所以要麼不彈劾,一彈劾就是大事!
陶宏正說完之後,另外一名監察禦史也高呼道“臣彈劾翰林修撰沈憶宸不遵長輩,數禮忘文!”
本來群臣的目光還放在倪謙的身上,這下全部都看向了沈憶宸。
好家夥,這小子真是有些離譜,上次經筵得罪皇帝,這次朝會得罪同僚。
到底背後是做了何等天怒人怨之事,怎麼每次出事都有你?
同時還有些人把目光看向了最前排的朱勇,沈憶宸可是他的兒子,莫非不遵長輩,數禮忘文這兩項罪名,跟成國公有關係?
殊不知朱勇此刻內心裡麵也是滿腹疑問,沈憶宸不願意入宗譜這等大事,自己這個當爹的都沒有指責不遵長輩,數禮忘文,與這位科道言官有何關係?
這他娘的也管太寬了點吧,家事都不放過?
龍椅上的皇帝朱祁鎮,度過最初的意外後,卻忍不住臉上浮現出玩味笑容。
沈憶宸這小子確實有點意思,他入仕以來真是各種問題不斷,每次都能整出點新花樣。
“翰林卿家先行細說。”
朱祁鎮對於不遵長輩,數禮忘文這種禮法罪名興趣不大,反而對沈憶宸徇私很感興趣。甚至他大概猜測到,這應該與上次經筵的展書官有乾係。
因為當時他見到沈憶宸在場,都感到有些意外,理論上按照翰林院的升遷流程,新晉翰林是沒這麼快能參與經筵的。
隻見陶宏正一副豁出去的模樣,大義稟然道“回稟陛下,沈修撰入翰林院不過月餘,即被調入東閣入學,可謂寸功未立。卻在倪侍讀學士安排之下,越過一眾翰林前輩參與經筵,此舉於翰林院規矩不符。”
“並且倪侍讀學士給出的擔當與堅持理由,也無法服眾。臣秉持公正道義,鬥膽彈劾倪侍讀學士徇私包庇沈修撰,還望陛下明察秋毫!”
陶宏正這番話出來,讓那日參與經筵的很多官員,都忍不住點頭讚同。
當時他們心中也有過疑問,為何一個入仕幾個月的翰林官,就能參與經筵。而且還不是特許旁聽,擔任了展書官要職。
如今看來確實有些問題,而且倪學士給的理由,也太敷衍了點。
堅持與擔當?
沈憶宸在翰林院總過就呆了個把月,堅持了什麼?
擔當那更是無稽之談,新人在翰林院又無法擔任要職,有事也輪不到沈憶宸去擔著啊。
不患寡,而患不均,難怪此舉會讓下屬拚著前途儘毀,也要彈劾上官。
“倪學士,你有何話要說?”
朱祁鎮朝著倪謙問了一句,他也想不出沈憶宸能堅持跟擔當什麼。就算是看在成國公麵上開了後門,你好歹也做漂亮點,讓沈憶宸立點小功勞好名正言順啊。
麵對下屬彈劾跟群臣異樣眼光,倪謙毫無懼色,出班義正言辭道“啟稟陛下,臣與沈修撰無任何徇私!”
“那堅持與擔當是這麼回事?”
“不知陛下可否記得《寰宇通誌》此書?”
倪謙並未直接回答,而是反問了朱祁鎮一句。
說起這本書,朱祁鎮就印象太深刻了,當初差點沒把自己給氣吐血。
一群翰林官修書好幾年,就呈上來一本前宋的“低仿版”,簡直是把自己當做傻子在糊弄,侮辱皇帝的智商!
哪怕現在已經過去兩年了,朱祁鎮想起來還有股怒氣。
“朕記得。”
“此書重修之事被沈修撰給攬下,以一己之力接手修書。哪怕被調入東閣進學,沈修撰也未曾放棄,如今還在堅持修《寰宇通誌》。”
“如此行徑,難道當不起堅持與擔當二詞嗎?”
倪謙站在大殿之中慷慨陳詞,甚至在說完之後,把目光看向了彈劾自己的陶宏正。
當初在詢問眾翰林誰願意修《寰宇通誌》的時候,陶宏正就在其中沒有作聲。
今日他有何顏麵說沈憶宸徇私?
倪謙這番話語出來,許多人看向沈憶宸的眼神都變了。
修書是個多麼枯燥乏味的活,隻要在翰林院呆過的都深有體會。《寰宇通誌》這個天坑,更是朝中人儘皆知。
很多人印象中,像沈憶宸這般年輕有為的官員,是絕對沉不下心來修書的,更彆論修《寰宇通誌》這個坑了。
萬萬沒有想到,沈憶宸不但接了,而且就算有放手的機會,他也沒有選擇放棄。甚至如今在東閣進學,他還在修著《寰宇通誌》,簡直讓人無法想象。
可以說這一瞬間,顛覆了很多人心中對沈憶宸的印象。
而這番話聽在陶宏正耳中,簡直如同晴天霹靂一般。他如何也想象不到,倪謙嘴中的堅持與擔當,是沈憶宸在堅持修《寰宇通誌》。
當初在翰林院見到沈憶宸被倪謙安排修書,眾人還一片幸災樂禍心境,認為這是讓他背了個黑鍋。
如今卻峰回路轉,沈憶宸主動堅守沒有放棄?
陶宏正無論如何都不能相信,沈憶宸這種飛揚跋扈的人,會堅持不懈修《寰宇通誌》。
這一定是倪謙想好的借口,來幫助沈憶宸洗白的,看來成國公早早就把他給收買了!
既然已經踏出了這一步,陶宏正此刻沒了退路,他隻能豁出去道“啟稟陛下,此乃倪侍讀學士一家之言,吾等翰林官們,從未見到過沈憶宸修纂《寰宇通誌》!”
陶宏正這話出來,也是引得了一眾翰林官點頭讚同。
一方麵是他們跟沈憶宸有舊怨,另外一方麵確實是看不到沈憶宸修纂《寰宇通誌》的過程。
倪謙乃被彈劾當事人,他的言論不能成為證據。
朱祁鎮聽到後,也覺得有些道理,確實不能光憑借倪謙一家之言,就斷定此事。
耳聽為虛,眼見為實。
就在他準備讓沈憶宸把修纂的《寰宇通誌》,當做證物呈上來的時候,內閣首輔楊溥主動出班站了出來。
“陛下,臣有一言。”
“楊愛卿請說。”
楊溥可是真正的位極人臣,朱祁鎮都是他看著長大的,自然不敢怠慢。
“臣可以幫沈修撰作證,他確實在修《寰宇通誌》,而且從未間斷。”
此言一出,之前還各種意見的朝堂百官,瞬間麵露驚色。
楊溥站出來可不是作證那麼簡單,他身為內閣首輔,一言一行都代表著文官權利中樞的意見。
沈憶宸不是閹黨中人嗎?如何能做到讓文官首領為他站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