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沈憶宸感到萬分無聊,甚至有些瞌睡襲來的時候,殿中傳來一道聲音,讓他睡意全無。
“臣工部尚書王巹,有事啟奏!”
工部尚書啟奏,莫非是關於山東水患的事情?
帶著這絲疑問,沈憶宸回頭看了一眼隊列中的徐珵,他此刻雙眼死死的盯著殿內情況,有種躍躍欲試的感覺。
“王卿家,請講。”
“山東今夏雨水泛漲,陽穀段的堤壩被衝毀決口,兗州抵濟南一帶,平地水高一丈,民居儘皆坍塌。老稚妻孥,流寓道路!”
“現今山東諸地人民缺食,糧草無征,臣懇請陛下下旨賑濟災民,並免除山東地界賦稅,以穩定社稷民心!”
朱祁鎮並不是什麼忽視百姓之人,聽到工部尚書王巹的啟奏後,他臉色立馬就變得凝重起來。
山東之地的黃河水災,已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年年治水卻年年泛濫。
每逢夏秋之際,就能收到山東方麵傳來的水災奏章。輕則農田禾稼儘毀,百姓衣食無著,流離失所。重則決堤衝毀城鎮,水深數丈,浮屍如魚!
現在聽見陽穀段的堤壩決口,朱祁鎮就知道受災程度肯定不低,得抓緊時間調撥糧食賑災。並且要下令漕運總兵密切關注黃河水患動向,萬萬不能影響到南糧北運!
“戶部尚書王佐聽令,立即調撥錢糧賑災山東,並且免山東今明兩年的賦稅!”
麵對朱祁鎮的聖諭,戶部尚書王佐出列。但令人沒有想到的是,王佐並沒有完全尊重皇帝的命令,而是稟奏道“回稟陛下,山東之地界可以救災,卻萬萬不能免兩年賦稅!”
王佐的話一出來,立馬就引發了殿外許多清流言官不滿。
山東之地百姓深受水患之害,如今都流離失所、民不聊生了,連免兩年賦稅都不行嗎?
看來是戶部尚書掌管錢糧日久,難免會陷入到滿眼財利的庸俗境地,忘記了聖賢書的仁義教誨!
很快都察院僉都禦史出列反駁道“大司徒當秉持仁以愛民之心,山東百姓已無糧可征,難道要逼迫他們家破人亡嗎?”
很快又有一名給事中站了出來奏請道“臣讚同禦史所言,每逢天災哀百姓之艱難,難道還要釀成人禍嗎?”
“臣附議,當免除糧稅!”
“陛下當體恤災民!”
奉天殿內外諸多官員出列進言,反對戶部尚書王佐的建議。
麵對這種局麵,戶部尚書王佐可謂是有苦說不出。
隨著明朝進入小冰河期後,各種極端天氣引發的災害可謂連綿不絕。夏有乾旱水災,冬有大雪寒災,偏偏朱祁鎮對於錢糧壓根沒有多少概念,一有災難稟告,公式化流程賑災減稅。
理論上這樣做是沒錯,但事實上連年征戰導致國庫空虛,還動不動就一大塊地方減免賦稅,國家財政的錢從哪裡來?
自己這個戶部尚書是管錢的,又不是造錢的,長此以往下去彆說免稅了,就連賑災的銀錢都拿不出來!
言官學官們不懂戶部尚書的難處,閣部行政官倒是很清楚目前國家財政,於是也站了出來說話。
“陛下,正統六年你免了寧夏糧稅,正統七年免了四川糧稅,正統八年是河南部分,正統九年是江浙鬆江府部分。如今國庫空虛,不能再大範圍免除糧稅,得因地製宜!”
“臣讚同大司徒所言,征討麓川軍費高漲,戶部已無多餘錢糧,得精打細算!”
“臣附議!”
閣部官員的言語份量跟權勢地位,明顯是要高於學官跟言官,之前還議論紛紛的奉天殿內外,瞬間就安靜了下來。
沈憶宸聽著雙方的爭論,他心裡麵其實是更傾向於戶部尚書王佐的。
這倒不是說沈憶宸冷血,視民間疾苦為無物,而是他很清楚國家財政的重要性,一旦如同明末那樣崩潰帶來的傷害就不是一省一地,而是整個大明都將陷入混亂之中。
明英宗朱祁鎮雖然斷了大明國運,而且土木堡之後作惡不斷。但他對於百姓而言,真不能算是什麼殘暴冷血的君王。
朱祁鎮在位期間各種災害不斷,據統計光正統七年到正統十四年之間,明朝百姓至少遭受了二十次以上大規模旱澇災害。
並且受災範圍之廣,為前朝所未有,他當皇帝在天災這方麵,也確實挺衰的。
每逢大災難,朱祁鎮無一例外都施行了賑災免稅的政策。在“生民之大本”的思維引導下,他實行開倉放糧、借支官糧、低價糶賣等手段,積極保障民生,解決民眾受災之苦。
事情確實做了,就是明英宗打戰什麼的花費更多,以至於入不敷出。
現在就麵臨這種局麵,救災可以,免山東之地兩年糧草,那是萬萬不行。最多隻能免除受災嚴重的地界,而不是大手一揮全免兩年!
就在朝堂沉默之際,沈憶宸背後傳來了一聲高呼“陛下,臣翰林院編修徐珵,有本上奏!”
回頭一看,是徐珵從隊伍中站了出來,雙手捧著那封治水策,準備博取皇帝的賞識。
見到是徐珵出列上奏,沈憶宸隻能感慨不愧是你徐有貞,果然是不放過任何一絲往上爬的機會,而且還豁的出去。
要知道曆史上奪門之變,徐有貞擁戴被囚禁的朱祁鎮複位,在政變之前首先把宮門鑰匙給扔掉了。可謂自斷退路、破釜沉舟!
一個文人如此果斷決絕,就能看出徐有貞骨子裡麵有股狠勁,今日有此舉動也就不足為奇了。
“有何事奏?”
朱祁鎮看著這個莫名其妙站出來上奏的翰林官,開口問了一句。
“賑濟災民隻能治標,興修水利才是治本,臣請上疏治水策,可平黃河之患!”
徐珵這番話一出來,可謂全場嘩然。
這個不知道哪裡冒出來的小角色,真是好大的口氣。先宋至今已有數百年之久,無數大能曾治黃河水患,無一能成功。
此人真是口出狂言,翰林官恐怕連黃河長什麼樣都不知道,憑紙上談兵去治黃河嗎?
“欺君乃死罪,徐珵你還要上奏嗎?”
朱祁鎮也不信一個區區翰林官能治水患,恐怕又是個書讀壞腦子的,以為靠著聖賢書就能安定天下。
“臣請奏!”
徐珵毫不退縮,把手中的治水策高高舉起,期望能得到朱祁鎮的禦覽。
隻見這個時候,閣臣高穀滿臉怒容的站了出來,向皇帝稟告道“徐檢修乃東閣進學翰林,有疏上奏當經過內閣審閱,不得逾矩!”
高穀此刻可謂是怒火攻心,治水策這東西必然得提前準備好,才能在朝會上拿出來,否則現場寫都來不及,更何況沒辦法寫。
徐珵能做到早有準備,很明顯是通過山東布政司的上表奏章。前有沈憶宸揭帖逾矩,現在更是膽大妄為,繞過了內閣上疏。
自己這個掌管東閣的大學士,就這般沒被放在眼中嗎?
如果今天徐珵能上疏成功,那以後東閣進學的翰林都會有樣學樣,自己還有何威儀可言?
聽到高穀的話語,朱祁鎮立馬明白這個上疏翰林,是個不守規矩之人。
再加上他根本就不信什麼治水策,於是點了點頭道“就依高愛卿所言。”
聽到這句話從皇帝嘴中說出,徐珵可謂是麵如死灰,他精心準備的治水策,就等著這個機會展現自己的才華,卻被硬生生的打斷了!
“臣絕無欺騙之心,此治水策也不是虛妄之言,能拯救萬民於水患,還請陛下覽閱!”
徐珵的高呼,卻沒有任何的效果,反倒是把監察禦史跟宮中校尉引了出來。
“殿前不得喧嘩!”
監察禦史警告了一句,然後向校尉使了個眼色,就準備把徐珵給拖下去。
見到這一幕,沈憶宸可謂是無比糾結。一方麵眼前這人是陷害了於謙的奸佞,他獻策也是為了抓住機會立功上位,私心遠遠大於公心。
但另外一方麵,徐珵才華橫溢,在水利方麵的天賦更是世間僅有,是真的可以做到堵住決堤口,拯救山東地界的百姓萬民。
否則明年今日,依舊能收到山東布政司的奏章,可能就連內容都大差不差!
如果徐珵這麼被拖下去,按照高穀目前的憤怒程度,以及他循規蹈矩的性格。沈憶宸感覺大概率這篇治水策,是呈不到朱祁鎮的禦案前來。
一邊是忠奸,另外一邊是萬民,沈憶宸不知道該如何做出抉擇,更害怕自己成為助力奸佞上位的“幫凶”。
看著禦前侍衛已經抓住了徐珵的胳膊,沈憶宸明白再遲疑下去,就沒有做選擇的機會了。
於是他咬了咬牙站了出來,向朱祁鎮高呼道“臣有一事稟告!”
沈憶宸在朱祁鎮心中地位,就遠非徐珵這個“陌生人”可比,見到他這個時候出列,開口問道“沈愛卿有何事上奏?”
“徐檢修的治水策臣也看過,可謂字字珠璣乃水利良策,還望陛下禦覽此策後再做決斷!”
沈憶宸說完這句話後,看著高穀那張憤怒到極致的臉龐,心裡麵一下就泄了氣。
這該死的正義感啊,當初在鎮江府麵對流民孩童,就彆說大話要以天下為己任,不再讓百姓流離失所了。
這下倒好成了奸佞的擔保人,又得罪了高穀,以後日子還怎麼過!
把天下扛在肩上,真是重如泰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