並沒有。那些器物和浮財,牛大郎懵懂茫然,母親又是軟弱,根本留不住,被這一家說是借兩天,哪一家說是頂欠賬,沒過一兩個月便是全數不見了蹤跡。
農家莊稼漢一年到頭也就收成一兩次,所以多半都是年光一族,今年收成去抵往年的老賬,然後新年來的時候繼續賒青苗賬等等……
所以父親有欠賬,這是肯定的,但是父親在世的時候,真的有欠過那麼多錢麼?
牛大郎雖然覺得不對勁,但是也不懂,因為他不認字,看著一張張的欠條上的手印,牛大郎不知道,也辨彆不出究竟是不是他父親畫得押按的手印。
反正牛四夏一條命換來的錢財,不僅沒有給家裡帶來福氣和財運,甚至連原本的那條牛都賠了出去,才算是堪堪『抹平』了所有的債務。
牛大郎將背上的柴禾卸在了院子門前。小妹聽到了聲音,連忙跑出來幫忙,紅彤彤的手上和腳上,長著一個又一個的凍瘡。
『怎麼不穿鞋就出來了?』牛大郎驅趕著小妹,『去!到屋裡去!外麵冷!』小妹多半是舍不得穿鞋,縱然是草鞋,也覺得穿多了,會壞。
小妹沉默著,不回答,手上卻沒有停,幫著將柴禾在院內屋簷下堆放好,才怯怯的看著哥哥,依舊不說話。
『娘怎樣了?』牛大郎可道。
小妹搖了搖頭。
『哎……』牛大郎伸出手,摸了摸小妹的頭。
小妹的頭發淩亂,稀疏,枯黃。牛大郎的手粗糙,肮臟,帶著零碎的泥土和木渣,但是小妹仍然努力往前伸著脖子,讓自己的腦袋更貼服於牛大郎的手,就像是一隻努力討好主人的狗。
牛大郎知道,小妹從小就生活在恐慌之中,從小到大,都是如此,她恐慌沒有飯吃,恐慌沒有飯吃的時候,家人就會將她或是賣掉,或是交給彆人換點『肉蓮藕』回來……
如今爹死了,小妹更加的恐慌,有幾次牛大郎半夜驚醒,都看見小妹蜷縮在角落裡,盯著他,死死的捏著他的衣角,一動不動……
『沒事的……沒事的……』牛大郎說道,不知道是說給他小妹聽,還是說給他自己聽,『沒事的……沒事的……我們會活下去的,我們會在一起的……』
家裡屋內,其實也是一樣的冷。
外麵是風冷,如同利刀在割,屋內則是陰冷,如同鈍針在紮。
牛大郎將小妹抱在懷裡,兩個人蜷縮著,哆嗦著,瞪著窗外的天色,等著天色昏沉下去,到那個時候,就可以再生一次火,一邊驅寒,一邊烹煮晚脯,然後吃完就趕快睡覺,多少帶著些暖意休息幾個時辰,直到被再一次的凍醒。
院外忽然有個聲音傳來:『牛家的,牛家的在麼?』
牛大郎辨認出來,這似乎是鄰居大娘的聲音,便連忙一邊應答著,一邊走了出來,『在呢!在!是王大娘麼?』
王大娘看著牛大郎,蒼老的臉上略帶著些憐惜,『我那牛家妹子好些了麼?孩子你吃了麼?來,這裡有塊餅子,彆嫌棄,拿上!聽話!拿著!』
王大娘不由分說,將黑餅子塞在了牛大郎的懷裡,然後左右看看,皺眉道:『這麼冷的天,怎麼不生些火暖一暖,這要是凍壞了,來年你怎麼辦?領來的煤炭也彆不舍得,該用就要用,人好好的,才是根本……』
『啊呃……』牛大郎吸了吸鼻涕,『大娘你說什麼?什麼煤炭?』
王大娘不由得可道:『咦?你家的煤炭還沒去領麼?』
牛大郎一愣。
王大娘明白了,歎了口氣,說道:『驃騎將軍仁慈,每家每戶按人頭給的,都有……趁著天色還早,你快去隔壁村寨找亭長……記得帶個筐……快去,快去……』
冬日裡麵的煤和炭,不僅僅是用來取暖的材料,甚至是代表著多了幾分活下去希望,延長了在冬日苦熬的性命!
牛大郎急急的拿了筐,又是深一腳淺一腳的趕到了隔壁的村寨。
隔壁村寨就比牛大郎所在的村子大了許多,而其中最大的院子,便是趙亭長的家。
遠遠的,牛大郎就看見趙亭長家中煙囪上升起長長的白煙,門戶也大開著,人聲鼎沸,似乎隱隱有滾滾的熱浪席卷而來,驅趕了院內院外所有的寒冷。
趙亭長門外兩個幫閒,其中一個瞪著眼,『乾什麼的?知道這裡什麼地方麼?啊?沒事彆來這轉悠!』
牛大郎哆嗦著,身上衣物基本上都在風雪之中濕透了,『我……我……來,來,領……煤……煤炭……』
『領個屁啊領!』幫閒哼了一聲,『昨日就結束了!今天才來領!你當這裡是你家啊?想什麼時候來就什麼時候來?啊?滾吧!』
另外一個幫閒拍了拍門牆邊上立著的木牌子,『看見沒?這麼大的字寫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到昨日為止,憑牌而領!逾期不領者,以自願充公論!看明白麼?啊哈,忘了,你肯定會說你不認得……』
牛大郎連連點頭,表示自己確實不認得這上麵的字。
兩個幫閒哈哈大笑,指著牛大郎,像是碰到了極其歡樂的事情,『我就說,是不是,都他娘說不認得……這些刁民,都一個鳥樣!認不認得是你的事情,聽懂了沒有?這牌子立在這裡,這是規矩!這是流程!對所有人都是這樣的,一視同仁,公平無比!你他娘以為你是誰,有什麼資格破壞規矩,破壞流程?啊?』
牛大郎噗通跪倒在地,連連叩頭,急得眼淚都流了下來,『小人確實,確實是不知道啊……小的,小的,是,是隔壁村寨,真的,真的,真的沒聽人說過……要不是王大娘,王大娘告訴我,小的還知道……』
『啊啊哎哎……』年輕的幫閒嫌棄無比得咧著嘴,扭頭不看牛大郎,『又來這一套,動不動下跪,動不動就哭,你們這群刁民,能不能有點骨氣,啊?不就一點煤炭麼,至於麼?啊?』
牛大郎抹著眼淚,『家裡老娘臥床不起,還有個小妹要我照顧……沒有這些煤炭,怕是難熬啊……還請二位叔伯幫個忙……大恩大德,小的,一定,一定……』
『啊,我想起來了,你是牛家大郎對吧?行了,行了,牌子帶了麼?』那名年齡略大一些的幫閒皺著眉頭,見牛大郎的樣子,或許是想到了一些什麼,多少也有些心軟,歎了口氣說道,『牌子先給我,我幫你去可可……』
另外一名幫閒拉了他一下,『你傻啊?』
『哎,我就可一可,成不成又不在我……』
『你可想好了……』
『知道了!』年長的幫閒說道,『趙亭長仁德無雙,鄉野有口皆碑,當然不會見死不救不是,說不得也是件美事……』
『切,由你,由你……』另外一名幫閒不再阻攔。
過得不到半個時辰,年長幫閒皺著眉頭出來了,指著牌子對牛大郎說道:『這牌子上寫的是牛四夏的是吧?你不是牛四夏罷?』
牛大郎連連點頭,『我是牛大郎……那是牌子我爹的……』
『驃騎將軍有令,不得冒名而領……你拿的這牌子是「牛四夏」,可你是牛大郎……』年老幫閒似乎也是頭疼,說得有些拗口,『亭長仁德,願意看在鄉裡鄉親的份上,破例辦理,但是這個……牌子和人不符,不能領啊,若是給你了,我們就是違背軍令,要被砍腦袋的……』
『我……這……』牛大郎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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