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尚依舊低著頭,脖子上麵露出了骨頭的突起,『下官……』
曹尚忽然覺得嗓子有些乾澀,氣息也有些不勻,甚至因此而微微有些顫抖起來,就像是在害怕,但是實際上他是在憤怒。
憤怒夏侯尚,也憤怒曹尚自己。
『下官……未能……未能領會……將軍,將軍精妙部署,擅自……擅自統禦兵卒……作戰,打亂了……將軍安排,下官……下官有罪……有罪……』
夏侯尚微笑著,繼續仰著頭,露出了白白嫩嫩的脖子上的喉結。
這才像話麼。
像人話。
然後看起來也不太會讓人厭惡了,多少像是一個人樣。
要會做人啊!
夏侯尚微微咳嗽了一聲,像是在清了清嗓子,準備下判決,又像是給了一個什麼暗號,讓人去領悟。
旁邊一名軍侯站了起來,拱手致敬道:『將軍明鑒,雖說運糧官擅離職守,越級指揮,違抗軍令,然畢竟是一時心切,也未造成大害……還請將軍饒過此次……』
夏侯尚沉吟著,把玩著手中那價值一萬五千錢的玉環,像是在把玩著整個的乾坤。
這個軍侯,就是分給曹尚兩隊兵卒的那個軍侯。隻要曹尚沒事,那麼他自然也就沒事,曹尚無罪,那麼他分兵的行為自然也是無罪,或許還能有功呢!所以彆人沒有站出來,他要先站出來給曹尚撐個腰,頂個肛。
有了這個軍侯帶頭潤滑一下,後麵自然順暢多了,陸陸續續有人站起來給曹尚撐著腰,頂著肛,表示曹尚還是一個好同誌,偶爾有些小錯誤,不算是什麼問題,畢竟人都是會犯錯的麼,知錯能改善莫大焉,應該給曹尚一個機會,這才能展現出夏侯尚將軍的寬宏大量,才能展現出作為一軍統帥的肚量麼!
頓時大帳之內,一片扶著有愛的場景。
夏侯尚滿意的笑了笑。
這才能體現上下一心,團結有愛的精神啊!
這才是能戰勝一切困難,取得萬般勝利的團夥啊!
小小的挫折怕什麼?隻要抗過去了這個小挫折,更廣闊的未來就在前方!
『善。』夏侯尚點著頭,微笑著,『既然諸位皆如是言,本將也不好拂了眾議!曹子遠,起來罷……這一次暫且記下,還需好好反省,可知否?』
曹尚緩緩起身,依舊低著頭,『下官知道了。』
『好,退下罷。來人啊,帶子遠去好好休息……』夏侯尚給了身邊護衛一個顏色,吩咐道。
『下官……告退……』曹尚倒退著,眼角餘光看得見周邊的人都親切的對著他點頭微笑,和方才他進帳篷之時似乎凶神惡煞要將他生吞活吃了的模樣完全不同,讓人不由得有些懷疑是不是錯亂了兩個世界。
跟著夏侯尚的護衛出了大帳,身後傳來了些許的笑聲。笑聲之中似乎還有一些歡快和愉悅的意思,曹尚知道哪些笑聲未必是在笑他,卻讓曹尚覺得笑聲是那麼的刺耳,也使得他的臉龐有些漲紅,呼吸都有些不是很順暢。
曹尚有些渾渾噩噩的跟著護衛,到了輜重營之中,然後在另外的一名仆從指引之下,才好好的洗漱沐浴了一番。
當溫熱的水衝刷著曹尚他手指間隙的那些泥垢和血跡的時候,曹尚感覺自己的靈魂似乎也在跟著那些泥垢和血跡在變淡,在流走,又像是剛剛脫去了一層的外殼的蟬,即便是在溫水之中依舊是感覺寒風刺骨。
這是自己麼?
曹尚覺得很羞恥。
羞恥得全身發抖。
可是他能怎麼辦?當場據理力爭?直接指出夏侯尚的種種問題,整個後路大營之內的各種弊端?然後他還能活麼?若是他活不了,家中的老娘怎麼辦?妻兒又要怎麼辦?
他的母親並不是什麼高官貴人出身,他的妻也不是什麼名門大戶,她們兩個人每年每月每日發愁的就是怎樣在有限的錢財之下,讓一家子都能吃飽穿暖,為此,他母親摳摳搜搜,恨不得一枚銅子掰成兩半花,多少年都沒有換一件像樣一些的外裙衣裳,總是說人老了,還需要什麼衣裳,能穿就成。
他妻子則是日夜勞作。他要外出作戰,家中上下各種大小事情,當然就是落在了他妻子身上,老人要照顧,兒女更要照顧,每天從早上忙到晚上,就像是一個被生活抽打的陀螺一樣轉個不停。
難道自己有資格去堅持自己的真理,然後將其他所有都拋下不顧麼?曹尚知道,如果他繼續堅持之前的意見和說辭,那麼他所迎來的就必定是死亡。
是的,他救下了後營很多人,有民夫,有兵卒,有他認識的,也有他不認識的……
可是有什麼用?
這些人,沒有嘴,沒有舌頭,沒有聲音。能發出聲音的,不是這些人,或許這些人能看見,但是又有什麼用?
沒有用啊,就像是他們或許會在昨天夜裡對著曹尚一再的表示感謝感恩,甚至磕頭大禮參拜,但是今天他們看見曹尚若是被拖到了轅門砍頭,又有誰會站出來?
民夫會站出來麼?
兵卒會站出來麼?
有誰?
能有誰?
這一點,曹尚知道。
他知道,就像是他知道他自己也是如此一樣。他的聲音太小了,就算是在後營之中,也輕易的被蓋了過去,然後就隻能聽到旁人的聲音,而他隻能閉嘴。
熱湯漸漸的涼了下去,就像是曹尚的心。
曹尚撈起有些變涼的水,蓋在了自己的臉上,然後站了起來,隨便擦了一下水,轉過了屏風,正準備穿回自己的衣裳,抬眼一看,不由得愣了一下。
原本懸掛在外麵的那件沾染了血跡泥塵和各種汙漬的衣袍,皮甲等等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嶄新的細麻衣袍,鮮豔的大紅披風,還有精致的鑲嵌劄甲,就連兜鍪都換成了全新的……
曹尚怔住,半響才緩緩的伸出手,取下了嶄新的衣袍戰甲,穿在了身上。
細致的麻衣貼在皮膚上,既不刮人,也不刺人,柔順得就像是少女的肌膚,似乎使得曹尚的每一個毛孔都在歡笑。帶有裡襯的戰甲套在了身上,頓時就像是隔絕了寒冷,連帶著似乎將體內積存的冰寒也祛除了一樣。
兜鍪裡麵也是乾乾淨淨的,沒有爬來爬去的虱子和黑蟲,也沒有刮都刮不掉的油汙和泥塵,細膩的絨布作為底麵,外麵是嶄新的牛皮,最適合在這樣的天氣裡麵佩戴。
還有大紅色的披風……
腰帶,戰靴,甚至連那口有了些豁口的戰刀,也換成了全新的環首刀。
『當啷……』
曹尚抽出了戰刀。
百煉刀的雲紋,在刀背上隱隱約約展現著力量和美麗。
光這一把刀,就抵得上之前他所有的裝備了。
而現在……
在鋒銳且可以照人的刀刃上,曹尚看見了自己的臉,那張似乎有些扭曲和變形的臉,讓他心中不由得一跳,然後啷當一聲將刀回了鞘。
喘息了一下,曹尚才定了定神,然後低著頭走出了帳篷。
帳篷之外,已經有夏侯的護衛在等著了,見曹尚走出來了,也沒有多說什麼,甚至連曹尚新換的衣袍戰甲也沒有多看一眼,淡淡的說了一聲跟上來,便是領著曹尚又往營地內走,拐過幾個彎之後,便是立在一個帳篷之外,掀開了門簾,示意曹尚進去。
『喏,這就你的帳篷了……自己記下位置,彆走錯了鬨笑話……有什麼事就吩咐在外麵值守的兵卒……對了,』夏侯護衛在懷裡掏出了一枚新的腰牌,扔給了曹尚,『這是將軍給你的……將軍還有一句話……』
『……』曹尚低頭看著腰牌,『請講……』
『所謂族人,先有一族,才有其人……』夏侯護衛盯著曹尚,『能明白麼?』
曹尚點了點頭,『明白。』
『明白就好,』夏侯護衛轉過身,一邊往外走一邊說道,『對了,你那運糧差事不用管了,現在你跟我們一起了……下次有機會一起喝一杯……歇著吧,明日才點你的卯,到時候我再來叫你……』
夏侯護衛擺擺手,走了。
腳步聲遠去。
腰牌之上,是全新的職務,是屬於夏侯尚將軍的直屬衛隊的一名隊率。
半響,曹尚緩緩的抬起頭,卻聽到自己脖頸的骨頭似乎哢噠了一聲。
呆立良久,曹尚方覺得眼角冰涼,卻是不知道什麼時候,流下了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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