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鳴讀不懂中年人的心痛與失望,他隻是一塊石頭啊。但是,高鳴卻記下了那張心痛、失望的臉。
高鳴靜靜地望著天上有雲彩飄過,靜靜地望著有一雙又一雙腳板從他身上踩過。
他什麼情感也沒有,他隻是一塊石頭啊。
這些年,山上似乎也變得不一樣了。他不知道,因為他根本記不得以前是什麼樣子的。無數雙腳板從他身上走過,他一雙也沒能記下來。他隻是一塊石頭。
卻不知道為什麼,他卻能清晰記得中年人那張心痛、失望的臉。
山間有濃霧迷茫起來,一切都變得朦朧起來。就連那張中年人的臉,也變得朦朧起來。
他到底隻是一塊石頭而已。
撥開一層一層的迷霧,前麵有一座竹屋。竹屋一半掩映在乳白的霧氣中,隱隱約約。
高鳴赤著腳走在濃霧中,一邊撥開濃霧,一邊向前走去。石板的清涼順著腳板傳入,高鳴沒有覺得堅硬的石板硌得腳生疼,反而特彆喜歡這股清涼。
高鳴看見那濃霧中隱隱約約的竹屋,便在路邊找了塊石頭坐下。高鳴沒有去一探究竟,他是個好奇的人,卻又不是個那麼好奇的人。
有隱隱約約的琴聲從濃霧中傳了過來,竹屋前似乎坐著一位正在撫琴的女子,也是隱隱約約、朦朦朧朧的。
高鳴坐在路邊青石上,靜靜地聽。
“你聽出這琴聲中講述了些什麼嗎?”霧中那女子問道。
高鳴回答“不知道。”
“那你為何還聽?”女子又問。
高鳴想也未想,理所當然地回答道“因為很好聽啊。”
女子不再說話,隻是聽那琴聲顯得更靈動了。
高鳴坐在濃霧中的青石上,閉上了眼,仿佛睡著了。
黑暗中,有火焰“嗶啵”的爆裂聲。
高鳴穿著靴子,穿行在火焰中。
四周是倒塌燒毀的房屋,黑夜裡火光衝天。世界是一片燒成黑色灰燼的廢墟。周圍唯一尚存的一片屋舍,還在燃燒,還在燃燒。
遠近有女人與小孩的哭聲。火光的黑暗裡,有魔鬼的身影竄動。它們東奔西跑,發出魔鬼的桀笑。
高鳴的長靴踏在布滿灰燼的地麵上,緩緩地前進著。周圍熊熊的火焰跳動著,熱浪翻滾著。周圍有人類尖利的叫聲,魔鬼瘋狂的笑聲。
而高鳴,隻是在哭聲與笑聲中緩緩行走,在熊熊火焰中緩緩穿行。他什麼也沒有做,沒有去救人,沒有去殺死魔鬼。他什麼也沒有做,也沒人來打擾他,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哪邊的。
隻是,有一種悲傷從他心底滾滾而出,如那長河般奔湧向九天之上。他以為自己會有比那熊熊火焰更加旺盛的怒火,但是沒有,完全沒有。他有怒火,但在周圍那翻滾著熱浪的熊熊烈火麵前,不過一簇小小的火苗。
但那悲傷,卻如同黃河倒灌向九天漆黑的夜空之中。他心中想象自己化身為那廣闊無邊的天空,他從天空拍下一隻巨大的巴掌,一巴掌將這火焰拍滅。
但是沒有,沒有。他隻是默默穿行在火焰之中。他隻能默默穿行在火焰之中。
甚至,他連一絲聲音也沒有發出。
“高鳴大人?高鳴大人?您醒了?陛下來了。”
小安子輕輕地將高鳴喚醒。高鳴揉了揉眼睛,從桌麵上抬起頭來。涼亭外射來豔陽下刺眼的陽光。陽光下,禦花園的花花草草翠綠而鮮亮。
……
“我好像做了一個很重要的夢。”回去的路上,高鳴向白芷說道。
“你夢見什麼了?”白芷問高鳴。
“我記不得了。”高鳴答道。
白芷翻了個白眼。
……
禦花園,高鳴與白芷已經走了。
皇帝獨自一人走到花園的一角。這裡是青青的草地,草地上放置著一張琴桌,琴桌前有一位穿著宮裝女子的背影。宮裝款式很普通,但料子卻是最為金貴的雲錦繡。
女子此刻沒有彈琴。皇帝走到女子的身後,女子也沒有回頭。
“如何?”皇帝問。
沒人回答,空氣靜默了很長時間。日理萬機的皇帝此刻卻絲毫不顯得著急,隻靜靜地站在女子的身後。
過了好長時間,那女子才回答道“皇上恕罪,一個人實在太過複雜,臣妾實在不知道該如何描述。”
皇帝輕輕地問道“這次看得清楚嗎?”
女子遲疑了一下,說道“清楚。特彆清楚,極其清楚。很難相信,竟然會這樣清楚。”
“哦?”皇帝問道“那,皇後認為,此人如何?”
“他……”女子又遲疑起來。
這位女子竟然是皇後,卻完全看不出來皇後的樣子。此刻皇後顯得十分糾結“他平凡樸素,卻又驕傲淡漠;他細膩,又大氣。他自信,又自卑。皇上恕罪,人實在太過複雜了。”
“不過,此人最大的特點,大概是赤誠吧。赤誠到幼稚、天真。”女子補充道。
皇帝想了想,問道“看來你這次真的看到了很多。那,你覺得此人能用嗎?”
皇後答道“能用。正如我先前所說,他心小而細膩,又心大到承載天地。能用,不過他卻不一定有能力能為陛下所用。並且,也不一定就會是陛下這邊的。”
“我明白了。”皇帝在皇後麵前從不稱朕“你說能用,那便用他。皇後啊,此人看似平凡,但我卻感覺他有些獨特之處。不要小看他啊。”
“何況,”皇帝輕笑一聲“聽你先前對他的描述,我感覺他與你還挺像的。已經到今天了,就不要再小看你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