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白被她嚇了一跳,趕緊從床上跳了下來。他認得這個是齊峻的貼身大宮女文繡,是跟著太子儀仗過來的。也就從看見了太子儀仗開始,知白才真的意識到,原來齊峻是一國儲君。
文繡急急忙忙過去,把床上的被褥又仔細整理了一番,嘴裡也不閒著“好容易這才收拾乾淨,又皺了……”驛站的床鋪都是薄木板,在她看來根本不能睡人,這張床是縣城裡最富有的張大戶貢獻出了未過門兒媳婦的嫁妝,一水的黃楊木,床頭雕著和合百子圖,刷的清漆光可鑒人,才勉強入了文繡的眼。至於床上的被褥,都是從宮裡帶出來的,自然不能讓人亂碰。
知白站在地上,呆呆看著文繡把床上的月白織寶藍祥雲紋樣的軟緞單子扯平,摸摸鼻子,卻碰到臉頰上未褪的青腫,疼得倒吸了口冷氣,隻得在床邊的腳踏上坐了下來。這腳踏是床的配件,既長且寬,足夠一個人蜷著身子睡下的。他剛坐下,文繡就來趕他“走開,這裡也不是你坐的地方。”
知白嘴角抽抽,下意識在屋子裡看了一圈,問“那我坐在哪裡?”驛站的床破,桌椅當然更破,但是出行的儀仗又不能連桌椅都扛著,因此現在這屋子裡除了一張床之外,真是啥都沒有。張大戶的兒媳婦娘家也隻備了這麼一張床,彆的桌椅都是些水曲柳的材料,文繡實在不能容忍。
知白右腳踝上扣著鐵鐐,一根細細的鐵鏈將他鎖在床頭上,鐵鏈不長,僅夠他離開床榻兩步。彆說屋子裡沒桌椅,就是有桌椅他也夠不到。文繡厭惡地看了他一眼“坐地上!你還想坐在哪裡?偷盜星鐵,殿下沒有立刻將你斬首已經是仁慈了。”其實依她的想法,連這房間都不讓知白呆,隻是齊峻不願讓外人知道知白的來曆,又怕知白跑了,就隻好把他鎖在這間房間裡了。
知白隻好靠著床頭坐在地上,看著文繡抱出一床薄褥鋪在腳踏上,又放上被子和枕頭,還拿出個精致的銀鑲綠鬆石香薰擺在地上,往裡頭放了一把什麼粉末,頓時屋子裡就升起一股淡淡的清香,讓人頓起心神安寧之感。
文繡剛做完這一切,齊峻就推門走了進來,神色間有幾分倦意。文繡忙迎上去替他寬衣,柔聲細氣地道“已經叫廚房去燒熱水了,殿下先沐浴了再休息罷?”
齊峻隨意應了一聲,就有兩個小中人提了熱水來,放在旁邊的淨房裡。文繡話裡滿是心疼“這窮鄉僻壤的,實在找不到乾淨的浴盆,殿下將就著擦擦身子,待回頭去了府城再好生休整——”
齊峻自己倒是並不在意地擺了擺手“出門在外,也不能事事講究。府城不必去了,星鐵已經迎到,早些回轉京城才妥當。”他說著話,目光有意無意地瞥了知白一眼。不得不說,知白關於他“年少失母”的話在他心裡還是有些影響,雖然嘴上說著三個月後就要將知白正法,但他仍是要儘快趕回京城去,看見皇後無恙才放心。
文繡答應著,服侍齊峻用熱水擦洗了一番,換了乾淨的中衣,又捧上一碗湯來“殿下今日用了酒,奴婢瞧著那酒都有些烈,還是用碗湯羹解解酒罷。”
齊峻接過來一飲而儘“行了,在外頭沒這麼講究,歇了吧。”轉眼看見知白,隨手一指,“把他鎖到窗欞上去!”
幸而是西南邊,雖然已經八月,夜裡倒還不冷。知白坐在窗戶底下,借著月光打量齊峻的臉。齊峻的相貌其實十分出色,尤其兩條眉毛斜飛如劍,即使睡著了也帶三分鋒芒。隻是本朝尚水德,皆以平和文秀為美,更喜那唇紅齒白麵如冠玉的斯文男子,對齊峻這等鋒芒畢露的,就不怎麼中意。
不過知白要看的並不是齊峻的相貌。他盯著齊峻的眉心看了半天,又把十個手指輪來輪去掐算了半天,臉上就露出苦惱不解的神情來。齊峻多日勞累,身上又有傷未愈,雖是在驛站裡也睡得很沉。文繡卻不成,做宮女的給主子守夜是不能睡沉的,主子有什麼動靜都要知道,何況她住慣了東宮,驛站這樣的地方隻嫌醃臢,如何睡得著?半夢半醒之間,便仿佛聽見有人含含糊糊嘟噥了一句“……這,這身上也沒龍氣啊,哪裡像龍子鳳孫……”
一個龍字讓文繡即使在夢裡都心口一緊,下意識地張開眼睛四處看,卻是屋裡並沒彆人,隻有那個豬頭蜷成一團在窗戶底下,昏暗之中也看不清楚,似乎已經睡著了。文繡環視屋中半晌,閉上眼睛又迷糊了過去。
按齊峻的本意,第二天一早就啟程回京城,因此天還沒亮,知白就被兩個侍衛像捆豬一樣捆了個結實,丟進了車輦裡。可是齊峻並沒能立刻動身,因為附近州縣的官員們紛紛趕來,其中有一個還奏報了一個“天大的好消息”。
“升仙穀?”文繡在車輦裡也早等得發急,等齊峻上了車輦,還以為立刻能啟程,卻不想聽到了這麼一句話,頓時驚訝得睜圓了眼睛,“這,這,惠水縣說的可是真的?這神仙之事,可不能妄言。”
齊峻嘴角微微一拗,扯出一抹不屑的笑容“妄言?天降祥瑞星鐵,父皇正是歡喜之事,若惠水縣也能獻祥瑞,父皇一喜之下,封賞難道還會吝嗇不成?”
文繡更驚“殿下是說,惠水縣這,這是冒獻祥瑞?這可是欺君之罪,是要殺頭的!”
齊峻嗤笑“欺君之罪?難道這天降星鐵就真是祥瑞了不成?”
這還是齊峻第一次如此明白地質疑真明子乃是在欺騙敬安帝。敬安帝好金丹之術已非一日,但齊峻的勸諫從來都隻是說家國天下還需敬安帝主持,又是春秋正盛之期,脫胎換骨之事不妨緩行雲雲,還從來沒有正麵指斥真明子的金丹根本不能令人升仙。東宮雖是太子所居,但其中也不乏彆宮的眼線,故而齊峻即使在自己宮內言辭都十分謹慎,倒是此時在京城之外,車輦之中隻有自己心腹,才說了真話。
文繡不敢接話,低下了頭。齊峻唇角掛著冷笑,續道“這時候獻上祥瑞,父皇多半隻會滿心歡喜,升官發財唾手可得。若是萬一不成——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既有七八成勝算,他如何不搏?”
文繡囁嚅道“那,那殿下可要向陛下稟報?”
齊峻笑容更冷“白日升仙,便是國師都不敢妄言,如今我盛朝竟有可白日升仙的仙穀,這豈不是比星鐵更為祥瑞的祥瑞?如此大事,我自然要去瞧瞧,若是屬實,惠水縣治下現祥瑞,便是他治縣有方,德行厚重。若是不實——”他微微抬了抬眉毛,意思已經不言而喻。
文繡噤若寒蟬。齊峻沉默片刻,瞥了一眼車輦前方的幾案上用檀香木盒盛放,又用明黃綢緞層層包裹的星鐵一眼,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裝神弄鬼,欺世盜名,什麼祥瑞!”
知白在車輦的一角抬了抬頭,嘴唇微動似乎想說話,卻又咽了下去。齊峻一眼瞥見,不由冷笑了一聲“我倒忘了,”他向前微一欠身,伸手托起了知白的下巴,“這兒還有一位呢。怎麼樣,小道士不是能掐會算麼?你不妨算一算,這升仙穀是真是假?”
知白對著他咧了咧嘴“這個……九州之內無奇不有,不過這白日升仙……該是隻與德行有關,不該與地域有關,恐怕,恐怕……”
“哈哈哈哈!”齊峻放聲大笑,抬腳把知白踢了個一溜滾兒,“什麼恐怕,分明是假造的祥瑞!你們這些人,個個都是騙子!”他有幾分不懷好意地看著知白,“如此說來,這一趟帶上你倒是應該,正好也讓你跟同道中人切磋切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