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後聽他說話中氣還算足,並沒有重傷將亡的樣子,轟轟作響的頭才靜了一些,軟著腳撲過去“峻兒——這,這是怎麼回事!”
齊峻用未受傷的左手拉開衣領,拽出一麵長命鎖來,苦笑道“幸而戴著這個——”
敬安帝盯著那長命鎖。那是一麵赤金祥雲紋的長命鎖,有嬰兒巴掌大小,中間鑲著一塊上好的翡翠,四周還嵌著小顆的金剛石。這東西他還記得,乃是當初齊峻落地之後他叫人製的,這樣大小當然不能戴在嬰兒的脖子上,是為了掛在搖車上給孩子壓命之用,沒想到齊峻年長之後竟還貼身帶著。細想一想,自己賞給他的東西雖也不少,但這樣的貼身親近之物倒真是隻有這一件。
敬安帝此刻心中也不知是個什麼滋味,不過不及細想,他就發現長命鎖中間鑲嵌的那塊翡翠已然碎裂,連著整個鎖麵都向內凹陷,可見受過重擊。聯想到齊峻心口處衣裳的裂口,敬安帝臉色陰沉至極——若不是齊峻戴著這麵長命鎖,恐怕利刃就正正刺進他心口了!
“什麼人行刺?”這幾個字是敬安帝從牙縫裡擠出來的,“宮內竟然混進了刺客,侍衛都是做什麼的,竟然讓太子被刺!”
“兩名刺客都是中人打扮,”齊峻讓人扶著站了起來,“兒臣傷了一個,隻是猝不及防之下未能抓住。”
敬安帝陰沉著臉“中人打扮?好得很哪!”
“陛下——”兩名侍衛拖著一具屍體過來,戰戰兢兢跪下,“臣等護衛不力——這刺客自儘了……”
“自儘了……”敬安帝一腳就踢在那侍衛胸口,“他自儘了!另一個呢!”
侍衛不敢答話。這皇城之中宮人何止千百,今夜為了走百病,大家都穿得差不多,若不是這個中人被太子打傷瘸著腿,隻怕連這個他們也抓不到,至於另一個,根本連影子都沒見過,到哪裡去抓?
“搜,搜他的身,看看究竟是不是中人,還有沒有什麼線索!”敬安帝呼呼喘了幾口氣,在王瑾搬來的椅子上坐下,“搜完了,拉出去鞭屍!”居然有刺客混進了皇城,他們今日能刺殺太子,焉知明日不會刺殺他這個皇帝?
侍衛們連忙滾過去搜身,既要查檢是否是中人,自然要把褲子扯下來,一名侍衛拉著刺客的腰帶用力一扯,腰帶是扯開了,裡頭緊裹著的一樣東西也滾落出來,叮一聲落在地上。燈光下看得清清楚楚,那是一麵小小的銅牌。侍衛不敢自專,連忙撿起來呈給敬安帝,敬安帝厭惡地就著他的手看了看,銅牌隻有桃核大小,頂端穿了個孔,像是本應用繩子串過,一麵鑄著三個小字壹壹伍。侍衛將銅牌一轉,亮出來的另一麵浮雕著一片葉子。跟在敬安帝身邊的葉貴妃瞳孔猛然收縮,一張描畫得宜的臉瞬間褪了血色,慘白如紙……
中元節上有刺客行刺太子,並在刺客身上搜出一塊鑄著葉片的銅牌,這消息雖然上頭不許亂傳,但當時在旁觀看搜身的宮人有多少,怎能壓得住呢?還不是像野火般呼地就燎起來了?行刺的刺客確實是個中人,可那身上的銅牌是什麼意思?銅牌上鑄的是片葉子,葉……這是什麼意思?反麵的號碼是壹壹伍,那豈不是說,這刺客至少還有壹百壹拾四個同伴?是都在皇城中麼?
不過這消息傳了兩天之後,就沒人再傳了,因為傳消息的那些中人宮女們已然自顧不暇——侍衛們在宮中大肆搜捕,中人們首當其衝,不知有多少被拉走,說是審訊,直接就再也沒有回來;宮女們稍好一點,但也好不到哪裡去,畢竟誰知道前頭那一百多個同夥裡有沒有宮女呢?這一切,都起於那行刺太子的刺客,起於那塊鑄著葉片的銅牌,若是沒人行刺太子,沒有這塊銅牌,大家如今還過得好好的呢,又哪裡會有牢獄乃至生死之災?怨懟的情緒也如野火一般,隨著各宮被拉走的宮人哭喊的聲音,燒遍了皇城每一個角落。
兩儀殿裡,葉貴妃一記耳光摑在齊嶂臉上,胸口起伏“蠢材!我怎麼生了你這樣一個蠢材!誰叫你在宮裡找人行刺的!”
齊嶂捂著火辣辣的臉“母妃,我隻是讓人去殺了那小道士,並沒有行刺太子!”
“有什麼區彆,有什麼區彆!”葉貴妃氣得兩邊太陽穴都一陣陣地跳著疼,“隨便你行刺的是誰,還不都是一樣!”隻要能在皇城內行刺,敬安帝就會憂懼,就會疑心,刺殺齊峻還是刺殺知白,有什麼區彆嗎?
“可是——可是兒子實在覺得那小道士太過礙事……而且,兒子用的人身上絕沒有那樣的銅牌,那是,那一定是太子做的假令牌!”葉家雖然在宮裡有人手,但也不過是幾個中人,頂天了買通個把侍衛遞遞消息,至於葉家的死士,實在還沒有這個本事滲透到內宮裡來。齊嶂用的這個中人,不過是家中曾受過葉家的大恩,隻得拿命來報答罷了,既不是葉家的心腹,自然不會有什麼令牌。
“那令牌是真的。”葉貴妃沉沉地說,握緊了手。葉家的私兵已經建起十年之久,雖然兵士們死死生生換了好幾批,令牌卻是一直沿用的。一塊使用了十年的銅牌,和新鑄出來然後做假的,怎麼可能完全一樣?何況敬安帝在鑒彆古物上頗有眼光,究竟是真是假難以瞞過他的眼睛。雖然銅牌上沒有寫著葉家私兵的字樣,但一塊已經使用多年又鑄著葉片的銅牌,已經足夠讓敬安帝疑心了,而帝王的疑心,就是一把懸在頭上的、隨時會落下來的鍘刀。
環視已經空了一半的兩儀殿,葉貴妃的心直往下沉。這幾天,除了中宮和東宮之外,其餘各宮的中人和宮女都在大量減少,有些甚至連人手都不敷使用了。她的兩儀殿裡,連總管內監和管宮宮女都被叫出去訊問過,總算敬安帝還給她留著麵子,這兩個人最後都活著回來了,但下頭的宮人卻是被殺掉了一半,另一半也被換上了新人。敬安帝雖然沒有說此“葉”即彼“葉”,但顯然心裡是已經懷疑上她了。一切都壞在這塊銅牌上,可是這東西,葉家私兵隻要身亡,同伴拚死也會將銅牌收回的,這塊編號壹壹伍的牌子,究竟是怎麼落入齊峻手中的?難道在西南時,兄長派出的人會犯下這樣愚蠢的錯誤?
葉貴妃越想越是憤怒,越想也越是擔憂,總算在敬安帝大肆殺戮之前她已經派人把這消息傳去了西南,但願兄長冷靜鎮定,處置得當。
“母妃——”齊嶂宮裡的人也被換了個差不多,他順風順水了十幾年,到這時候也有些慌了,“咱們——怎麼辦?父皇會不會——”
“住口!”葉貴妃厲聲喝斷了他,“你什麼都沒做,心虛什麼?不過是東宮自導自演了一出戲來陷害我們母子,我們既不心虛,有什麼可怕?”
齊嶂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那令牌——”方才母妃不還說那是真的麼?
葉貴妃用黑沉沉的眼睛盯著他,把他後半句話盯了回去,自己親自起身到門口看了看,確定沒有任何人能聽見他們的話,這才沉聲道“聽好了,犯過一次錯誤,就不要再犯第二次!你現在要做的,就是擔憂宮內是否有刺客潛伏,妄圖行刺皇上!這些日子,你要多隨在皇上身邊,時時警惕,衛護好你父皇!記著,你所要做的,就是像從前一樣,做一個好兒子!”
這些話是一個字一個字從齒縫裡擠出來的。葉貴妃在說這些話的時候,隻有她自己知道,她放在袖裡的手已經將自己掌心掐出血印來。因為從一開始就比皇後落後一步,她是正妃,而她隻是側妃,因此皇後和齊峻天然就比她和她的兒子站得更高。就為了這一步差距,她努力了許多年。
刺殺不是不能解決問題,問題是絕不能在宮內行刺。她手裡的人難道不比齊嶂的人多?可是她能做的隻是把齊峻逼去西南,讓他死在外麵。敬安帝迷戀女色、篤信佛道,可並沒有對她寵愛到言聽計從的地步。說到底,敬安帝還是個帝王,外戚、大位,這些都是他要考慮的事情,絕不會因為她葉貴妃得寵,他就會隨便廢掉皇後,扶她上位。這些,她早在幾年前就看明白了,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讓齊嶂把齊峻比下去。敬安帝不能隨便廢後,可是立儲卻可以立賢,一個寵愛的女人做不了的事,一個寵愛的兒子卻能做到,因為那是敬安帝的血脈。這一點齊嶂做得很好,再加上真明子的旁敲側擊,她們母子已經越來越靠近目標了,這一點,從敬安帝始終沒有打算把齊嶂分封出去就可見一斑。但是這麼多年的努力,恐怕都要被齊嶂這一次衝動毀掉了!
“要擔憂你父皇,卻也不能荒廢了功課。”葉貴妃勉強壓製住心裡的怒火,伸出手來替齊嶂輕輕扯了扯弄皺的衣襟。齊嶂還是沒經過事,她不能再把兒子嚇壞了,“還像從前一樣去做就好,記著,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
齊嶂嘴唇微微動了動,想說話卻又不知說什麼好。母子兩個正怔怔相對,忽然有個宮女從外頭小步疾行著進來,臉上帶了喜氣“娘娘,殿下!”
“什麼事?”葉貴妃正是煩躁的時候,險些就要沉下臉來,轉眼看見宮女的喜色,勉強壓製住了。
“給娘娘和殿下報喜。”宮女一屈膝,“皇子妃診出喜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