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白想起今天的正題,頓時睡意也消了。齊峻喚了一乘輕輦來,攜知白坐上,就直往西苑而去,一路上他還在興奮地講著幾篇策論中的精彩之處“朕最怕取那些隻會讀四書五經的呆子。人讀書是為了明理,不是為了做兩腳書櫥。也不知有多少人,四書五經讀得爛熟,可問起柴米油鹽來卻全然不知,叫他去督河,他不知水利,叫他去司農,他不知農事,叫他去問獄,他不知律令人情,這樣的人,縱然文章寫得再好,又有什麼用處?翰林院裡的侍讀侍講,我都不想用這樣的人,自己都學愚了,還指望他能講出什麼來?”
“這幾篇文章,好就好在不但文字華美,而且內容充實。你瞧瞧,這裡頭對山東一帶的糧米布帛價錢都所知頗詳,難得這個學子本人是河南人,居然對山東物價都這般知曉,可見是個行萬裡路,讀萬卷書的——鄭明仕,嗯,朕記得此人了。”
知白看不懂文章,但齊峻的話他卻是聽得明白的,頓時歡喜道“那此人的文氣定然可觀。”
齊峻順手看了看卷子上的房號“玄字號第三房。”按說這卷子都是該糊名的,不過齊峻要得急,考官們收了卷子便直接呈到了他麵前,並未彌封,故而名字和房號都明晃晃擺在上頭。
兩人說著話,前頭已經到了西苑,看門的內監悄悄打開大門,齊峻攜著知白下了輕輦,步行走了進去。在他眼裡看來裡頭是一片黑糊糊的,就是不知在知白眼裡看起來是個什麼樣子,遂問道“可看見文氣了?”
知白卻是皺起了眉頭“奇怪……為什麼雖有文氣,卻都不過數尺高低,矮矮僅覆於磚瓦之上——那日看見的幾道衝天焰氣怎麼不見?”
齊峻一怔“沒有?或許,或許隻是文才好,文章有些不切實際,不曾被錄取?”
知白搖了搖頭“文氣卻非文辭一項,不過,也許文章不合考官眼緣,未曾錄取也是有的。隻是這西苑裡的文氣,總覺得還不如春闈那幾夜看見的濃厚燦爛……”
齊峻擰起眉頭沉吟片刻,斷然道“先去玄字號看看。”
園子裡靜悄悄的,隻有一行人細碎的腳步聲,片刻就走到了玄字號房門口。知白站在那裡,瞠目結舌,齊峻看他臉色就覺不對,沉聲道“看見了什麼?”
知白喃喃道“熒熒如燈,其色昏黃,還有團團黑氣籠罩——陛下真的覺得,他的文章文字華美內容充實?”
齊峻臉色已經能刮下一層霜來,沉聲道“還有天字十八號房,地字九號房,黃字三十六號房……”這幾個都是他覺得文章寫得特彆出色的,特地將房號和名字都一一記在了心裡。
知白跟著他在黑糊糊的西苑裡東一腳西一腳走了半夜,隻是搖頭。這幾人中,頂好的也不過文氣數尺剛剛衝過房瓦,糟糕的便如鄭明仕一般昏昏如燈焰。他雖不通文章,可若是這樣人都能被人讚一聲錦繡文章,那春闈之時他所見文氣衝天的幾位,又該怎樣?
齊峻臉色黑如鍋底,突然冷笑了一聲“好,好得很!明日,朕要再試!”
本來第二日考生們還在西苑作文,但一早齊峻就著人來下旨,令考生們都去太極殿麵試。一群人在大殿中每人一席坐定,齊峻便行了進來,開口便道“鄭明仕是哪個?”
立刻前排便有個考生起身應答,齊峻上下撩了一眼,見他生得倒也一副好皮相,隻是目光有些渾濁,便開口道“朕觀你昨日試卷寫得著實不錯,隻是你身為河南考生,何以對山東物價如此熟稔?”
鄭明仕連忙道“回陛下話,晚生曾跟隨父親去山東遊學兩年,故而熟悉。”
“哦,那你說說開,你河南物價幾許?”齊峻漫不經心地道,“穀一石多少銀錢,糙米是多少,精米又是多少?高粱、大豆、棉花,這些又是什麼價錢?”
鄭明仕頓時卡了殼,支支吾吾答了幾項,那頭上就冒了汗珠子。齊峻冷笑道“你對遊學之地物價尚且熟稔,何以對所居之地反而一概不知?也罷,朕出一副對子你來對!”他一伸手自馮恩手中拿過一柄扇子,展開來輕輕一扇,扇子上一條青龍躍然而出,“扇畫青龍,如何行風不行雨?”
自來雲從龍,龍乃行風雨之靈物,隻是扇子上畫的青龍,自然隻能扇風不能下雨,這上聯出得相當巧妙。
殿中眾人目光就都投向了鄭明仕,隻見鄭明仕那腦門上的汗珠子冒得更急了,一張小白臉又青又紅,簡直已經沒法看了。齊峻臉色越來越冷,目光掃過殿中諸人,冷冷道“有誰能對得上來?”
一片寂靜,一眾考生竟都低下了頭。齊峻霍然而起,厲聲道“來人!”
十幾名侍衛如狼似虎地撲進殿中來,將幾名考官全部壓得跪倒在地,齊峻目光鋒利如刀地逼著他們“這就是你們為朝廷選的人才?”將手一指鄭明仕,又迅速報出幾個考生的名字,“這幾個統統給朕抓起來,與各房考官一起交刑部審問,究竟朕所出的考題,是被誰泄漏了出去!春闈取士,他們又是如何取的!這一榜春闈所錄取考生,統統作廢!”
殿試試出了一批假貨,簡直轟動了京城。這邊剛剛貼出皇榜作廢春闈所錄取考生,那邊刑部門口就有人來鳴冤了。負責此案的是原兵部侍郎孟揚,是齊峻親自點名到刑部來坐鎮的,自然不敢怠慢,仔細查問過一番就將人帶到了齊峻麵前。
“你說鄭明仕等人的文章皆是你們幾個做的?”齊峻審視著麵前這三個舉子,三人年紀不一,穿著俱是十分簡樸,聽口音都是山東人。
“是。”為首一個年紀最輕,“草民蘇銳,去年八月與好友二人在山東府參加秋闈,草民等不敢自比屈宋班馬,可也自覺有幾分才學,孰知取榜之時卻有二人落第,僅草民一人低低掛了末尾,而那中榜之人,卻大有無才無德之輩,隻是向主考官送了銀子,才得取中。草民三人同來京城,本想借殿試之機向皇上稟明此事,誰知在客棧中住了些日子,便有人以求教為借口,來讓草民等人作文,其題目還皆相同,草民等便猜測乃是考題泄漏。果然草民進場之後,所考題目皆是有人來求教過的,而草民又未取中。這鄭明仕卻是在放榜之後拿了題目來求教,草民那時便想,莫非這是殿試之題目?便故意在其中寫了山東之物價,且在文中第二段第二行末字嵌了蘇字,第三段第三行末字嵌了銳字,正是草民的名姓。草民二位好友雖未下場,卻也被人‘求教’過春闈的文章,皇上若有疑慮,草民三人可當場默寫下來。”
他一邊說,齊峻一邊看鄭明仕的卷子,果然嵌有“蘇銳”二字,已然信了八分了,便道“既然如此,朕有一聯在此,你可能對?扇畫青龍,如何行風不行雨?”
蘇銳低頭略一沉吟,便抬頭道“草民大膽一對,鞋繡彩鳳,終究飛地難飛天。”
“好!”齊峻拍案而起,“如此看來,不但是京城春闈有假,山東秋闈亦有假,朕倒要看看,是誰要給朕的恩科暗地弄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