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走了多久,忽覺馬車停了下來,她立即睜開眼,掀起車簾就要出去,卻見此處並非諶王府,而是正處於鬨市當中,車旁擺著的小攤兒邊站了不少人,在看到她掀起車簾時,紛紛將視線投到她的身上。
她皺了皺眉,看著攔截在車前的太監,不悅叱道“怎麼回事兒?本妃的路,你們也敢隨便攔?”
那太監暗暗叫苦不迭,知曉這位諶王妃難伺候的性子,連忙小跑著上前,點頭哈腰,捏著尖細的嗓子道“奴才見過諶王妃。皇上口諭,請您即刻入宮。”
“可知道是因為什麼事兒嗎?”若是要去拉家常什麼的,她可沒心情。
那太監舔著笑臉回道“啟稟王妃,奴才不知。皇上隻說,要您儘快入宮見駕,其他的一概不提。”
“知道了。”顧惜若鑽回了馬車,“青冥,入宮。”
……
上書房內,文武百官翹首以盼,卻始終等不到顧惜若的身影,便也開始竊竊私語起來。
“張允,你去看看,諶王妃到底什麼時候才入宮。”蒼帝揉了揉眉心,儘管有些疲憊,聲音裡依舊難掩氣勢。
張公公連忙應聲,隻是還沒走出一步,便聽門外高唱“諶王妃到。”
偏殿內的眾人頓時抖擻起精神,齊刷刷看向偏殿之門,就連那父子三人也少見的看向繞過屏風緩步走入的身影,神色各異。
這不是第二次走入上書房。
可是在感覺到投注在身上的各種各樣的目光時,顧惜若還是擰起了眉頭,緩緩移動著視線,在眾多人中找尋著那個熟悉的身影。
幾乎是一下子,她就在人群中尋到了他。
四目相對的瞬間,她袖中的手忽然就攥緊了起來,耳旁似是有冰冷的聲音久久回蕩。
“若若,你來了。”段天諶眉目含笑著,迎了上去,在衣袖遮掩下,牽住她的手。
顧惜若身形一僵,不知怎的,下意識就想要躲避他的觸碰,卻在看到他怔愣的神色時,驀地停下了動作。
為了不讓自己的舉止變得可疑,她扯了扯嘴角,擠出一絲自己覺著都很難看的笑容。
“怎麼回事兒?我坐著馬車在大街上晃悠時,竟還遇到了宮裡傳旨的太監。”她垂了垂眼瞼,漫不經心的問。
段天諶訝異於她異常的神色,礙於此刻特殊的環境,一麵拉著她往前走,一麵在她耳邊低聲道“父皇有些事兒,想要問你。待會兒,你如實回答就可以了。”
顧惜若“哦”了聲,點了點頭,那乖巧安靜的模樣,又惹得他心頭疑惑頓生,不自覺的多看了幾眼。
待行至離長案兩尺之外時,顧惜若鬆開段天諶的手,撩起裙擺,跪地參拜,“臣媳參見父皇。父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嗯。平身吧。”蒼帝好奇的掃視了她一眼,心裡懷揣著同樣的疑惑,抬頭看了看段天諶,待看到他擰眉看著顧惜若的神態時,暫且擱置下心頭的疑惑,冷聲質問,“顧惜若,柳國舅方才跟朕列舉了你的種種劣行,朕特意召你入宮,便是想確認一下,那些劣行是真還是假的?”
顧惜若聞言,抬眸看了看蒼帝,轉而將視線投到柳朔存的身上,半晌失笑,“不知國舅爺都列舉了哪些劣行,如今本妃就在這裡,不妨當麵說出來,咱們也好對證一番。”
她的聲音非常清晰,如珠玉落地,清脆動聽。
她沒起身,依舊那樣跪著,脊梁挺直,雙肩單薄,隱隱透露著一股不屈不撓的正直之氣,教人不敢小覷。
偏殿內的大臣見狀,紛紛在心裡暗自衡量起這個諶王妃的德育品行,對這“臭名昭著”的諶王妃又有了新的看法。
都說這個諶王妃嬌縱蠻橫,被顧礄捧在手心處,不食人間疾苦,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她自己不好過,也絕對不讓人好過。可如今看來,似乎並不是那麼回事兒。瞧這恭謹的態度,絲毫看不出嬌縱蠻橫的樣子啊!
果然是傳聞誤人啊!
一時間,偏殿內的氣氛也變得格外微妙起來,更甚至在看著柳朔存時,眼裡不加掩飾的帶了幾分懷疑。
柳朔存自然不怕她,尤其是在此刻不容許退卻的情況下,底氣也變足了些許,“敢問諶王妃,你敢說,岐城總督明哲不是死於你手下?你不是為了塊死物而視數十名無辜女子的性命於不顧?”
“國舅爺,你這是在質問本王的王妃?”一旁,段天諶不悅的斥責,待看到柳朔存氣結失語時,便朝蒼帝拱拱手,淡淡道,“父皇,若若南下受了些傷,身子尚未完全恢複,還請免了她的跪拜吧。”
蒼帝無奈擺手,算是默認。
下一刻,段天諶就走到顧惜若的身旁,將她扶了起來,與自己並肩而立。
顧惜若朝他頷首,隨之眸光一凝,瞬間明白了段天諶口中所謂的“有話想問你”是何意思了。
不過,當初她既然敢做出來,自然就想好了相應的對策,此刻回答起來,底氣也格外足,“父皇明鑒。臣媳承認,明哲是死於臣媳手下,並且命喪刀劍之下的,還有數十名無辜的少女。不過,當時的情況危急萬分,臣媳也是逼不得已。父皇請看。”
她頓了頓,從袖中掏出一塊蒼鷹騰空的令牌,雙手呈遞上前,畢恭畢敬道“父皇,這是國舅爺口中的死物,被明哲握在手中的令牌,上刻蒼鷹騰空圖案。原本有兩塊,隻是臣媳無能,隻找到了這一塊。此令牌乃岐城總督明哲所製,與另一塊令牌合在一起,便可號令岐城、潁城和謨城的城駐軍。見令聽令,見人無效,由此也可看出,明哲的狼子野心。再者,明哲為官多年,欺壓百姓無數,更做過不少違背良心之事,臣媳以為,此人死有餘辜,又恰逢蒙麵人拿他威脅臣媳,兩害相權取其輕,臣媳如此做,也是要保證蒼朝邊境三城不落入他人的掌控當中。”
話音剛落,段天諶也從袖子中掏出了一塊令牌,竟與顧惜若手中的那塊無甚差彆,“父皇,這是另一塊令牌。”
顧惜若詫異的看他,當初護下這塊令牌後,她幾乎藏到了最隱秘的地方,不給佘煜胥絲毫搜查下手的機會,這才得以保存在身邊,而段天諶手中的這塊,又是從何而來的?
蒼帝不自覺的坐直了身子,示意張允把那兩塊令牌拿過來。待攤在手掌心時,才重新抬頭看向顧惜若,淡淡道“顧惜若,此次你能護住北部邊境三城,朕心甚慰。正如你所說,兩害相權取其輕,此次明哲之事,功過相抵。但是,下不為例!”
“皇上……”柳朔存忍不住驚呼出聲,卻被蒼帝淩厲眼刀兒一橫,縮了縮脖子,頓時噤了聲。
而除了他之外,再無人敢吱聲說不。
如今這情景,任誰都看得出來,蒼帝兩相權衡之下,已經默認了顧惜若“劈死朝廷命官”的膽大包天的行徑。
顧惜若連忙福了福身,淡淡道“臣媳多謝父皇不怪罪之恩。”
蒼帝微微頷首,掃了眼猶自不甘心的柳朔存,不怒自威道“國舅爺,你還有什麼好說的?”
柳朔存心中極其不甘,尤其是在看到蒼帝顯而易見的維護時,低著的臉龐上布滿了陰鷙。剛想要開口辯解,卻被段天昊從旁搶白“父皇,國舅爺想必也是憂慮過切,才會做出如斯衝動的舉動。還請父皇念在國舅爺忠心為國的份兒上,原諒他此次的失誤。”
“堯王爺……”柳朔存訝然出聲,事情都沒到最後,他這是要做什麼?
段天昊給他遞了個隱晦的眼色,交換著隻有彼此才懂得的意思。不多時,兩人各自看向蒼帝,保持起沉默。
顧惜若長出一口氣,幸虧段天昊及時阻止了柳朔存的發難,否則以她此刻不佳的狀態,要應付起來,還真不是那麼簡單。
忽覺袖中的手被一股溫熱包裹,她抬眸看去,卻見段天諶正看著她,那自然流淌的擔憂,看得她心頭一緊,快速咽下心頭的酸澀,朝他乾笑了下,便低下頭,默不作聲,看著足下的大理石地麵。
段天諶眉頭打結,握住她的手也跟著緊了緊,竟忽略了上頭蒼帝的不滿神色。
這時,從門口就走進來一個太監,氣喘籲籲的,看到蒼帝連忙躬身行禮,“奴才參見皇上。”
蒼帝瞥了眼此人的裝束,一時沒想起他的身份,連忙問“發生了何事兒?”
那太監抹了把汗,氣兒都不帶喘的,一股腦兒說了出來,“啟稟皇上,奴才隨禮部尚書前往城外迎接東梁國的儀仗隊,卻在與東梁國諸人碰頭時,被刺客偷襲。奴才奉禮部尚書之命,急忙回宮稟報皇上。”
此言一出,除了段天諶和顧惜若之外,眾人皆是滿臉震驚。
蒼帝彆有意味的看了他二人,轉而將視線投注到那個太監的身上,周身釋放出來的威嚴氣勢,直讓那小太監倍覺呼吸困難,“東梁國的三皇子和七公主等人可有受傷?”
小太監低垂著頭,身子似乎還在微微顫抖著,回話卻是格外的利索,與他此刻的模樣頗是不相符,“啟稟皇上,除了隨行護衛的侍衛宮女有數人傷亡外,並無其他更大的傷亡。不過,東梁國的七公主受了驚嚇,似乎情況有些不穩定。”
蒼帝垂下眼瞼,也不知道在思考什麼,再抬起頭時,依舊是那副高深莫測的模樣。
他看了看並肩而立的段天諶和顧惜若,緩緩道“諶兒,此事就交由你負責,務必要查個水落石出,給東梁國的三皇子等人一個交代。另外,東梁國的七公主情況不穩定,若是需要,便從宮中撥出幾名禦醫,去給她診治診治。”
不想,段天諶卻是想也不想就拒絕,“父皇的旨意,兒臣不敢不從。隻是,兒臣剛從南部邊境回來,還有很多殘留問題亟待解決,若是再接下這樣的要事,怕是有心無力。還請父皇另尋他人吧!”
顧惜若卻是擰了眉,在袖子下捏了捏他的掌心,頗是不解。
據她所知,從雲修的藥廬離開後,他就利用回京的時間處理好了所有事情,今日這托辭,究竟是為何?
段天諶卻隻是回以她一個安心的微笑,並不多言。
蒼帝輕咳了聲,眼神在他二人身上轉了轉,片刻後才緩緩道“既如此,此事便交由昊兒負責吧。務必要儘快給朕一個答複。”
段天昊連忙應聲,並沒有任何意見。
蒼帝再囑咐了其他的事情後,便揮退了其他人,唯獨留下了段天諶。
臨走時,顧惜若被他拉扯住,狐疑回頭,卻聽到他低聲吩咐“若若,你身子尚未康複,記得帶跪地直接回府,勿要在外流連了。”
顧惜若忙不迭的點頭,回以她一記淺淡的微笑,便大步走了出去。
在她身後,上書房的朱紅色大門緩緩合上,抬頭看著遼遠開闊的天空,眉宇間的鬱結之氣卻久久無法揮散。
“顧惜若。”忽聞有人喚自己的名字。
她扭頭看去,卻見段天昊正負手立於台階之下,仰視著她,背光處暗影浮動,看不大清楚他眸光裡流動的眼色。
她抿了抿唇,緩步走下台階,靜靜的看了他一眼,便越過他,想要離開。
不想,段天昊一個閃身就擋在她麵前,溫和道“顧惜若,我們談談。”
“沒空。讓開。”今日這是撞了什麼運,怎麼堯王府的一對男女都要找她談談?
太閒了是嗎?
看出她的不耐,段天昊眸光微暗,卻也知悉她的個性,直截了當的開口,“顧惜若,玉老先生昏迷不醒的事兒,與我無關。”
顧惜若冷笑看他,清麗絕塵的小臉上滿是諷刺,“空口無憑,誰會相信?你若真是無辜的,為何不拿出證據來證明你的清白?如今卻把我堵在這裡,說這些不著邊際的話,不覺得很可笑?”
段天昊聞言,溫潤如玉的臉上不期然的劃過一抹受傷,隻是轉瞬即逝,顧惜若無心留意他的神態,自然是沒有發覺。
他緊了緊袖中的手,看著她如此生疏清冷的模樣,忽然深呼吸了一口氣,和聲問道“顧惜若,證據,本王遲早會找出來給你的。隻是,在此之前,本王還是想要告訴你,不是所有的疑問都需要證據才能證明一個人的清白,就好比如,不是所有的事情做起來都需要理由一樣。”
丟下這樣一路意味深長的話,他便轉身,大步離去。
顧惜若偏頭思考了下,最後還是搖搖頭,大步往宮外走去。
青冥早已等候在宮門處,看到她走出來,又探頭看下她的身後,眼裡劃過一抹不解。
“走吧。王爺被皇上留在了宮中,一時半會兒是離開不了的。咱們再去玉府一趟。”
顧惜若越過他,掀起車簾就鑽了進去。
青冥知道她有傷在身,可礙於此刻她不善的臉色,頓時訕訕然的閉上了嘴巴,聽從她的吩咐。
馬車朝著玉府快速駛去,待重新停在玉府門口時,顧惜若隻匆匆忙忙留下一句“在此處候著”,整個人飄了出去,眨眼不見了人影。
玉府的下人看到她,紛紛退到一旁行禮,她無心理會,一縷煙兒似的飛走。
“快!去稟報大老爺,諶王妃再次來訪,直接去了老先生的院落。”
……
顧惜若輕輕推開玉老先生臥房的雕花木門,輕手輕腳的走進去,待看到靠在床沿上看書的身影時,腳下的步子一下子變慢了下來,內心踟躕著,忽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從蘇紫煙口中知道了一些隱秘的事情,她心中存在著疑問,心急如焚的想要向玉老先生求證,若不是突然被蒼帝召進宮,或許此刻她早就得到想要的答案了。
一路上,她想過很多種開口詢問的方式,可此刻在麵對這樣慈憫安然的身影時,所有準備好的話,似乎也被什麼堵在了喉頭處,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噎得格外難受。
玉老先生精神不佳,直到此刻才察覺到臥房裡的異樣,扭頭看到她,立即展顏一笑,“若若,你不是說要回府了嗎?怎的又折返回來了?”
若若眸光微閃,有些不自然的笑了幾聲,艱澀開口“外公,走到半路忽然想起有些事兒想要問你,便又回來了,你該不會嫌我煩吧?”
說了第一句話,似乎接下去的事情也變得極其簡單。
她腳步輕盈的走過去,搬過一張小矮凳,慢吞吞的坐在了床邊,揚起下巴看著他,已然便是以往明媚燦爛的笑臉模樣。
玉老先生心中一動,伸出手,摸了摸她柔軟的發頂,滿臉慈愛,“若若想要問什麼問題?隻要是外公知道的,一定會毫無保留的告訴你。”
顧惜若見狀,默默的吞咽了幾下口水,心緒複雜。
她發現,一向以來的伶牙利齒忽然變鈍了,嘴唇蠕動了幾下,終究還是沒能問出口,煩躁的抓撓了幾下長發,力道之大,直接把發髻弄得鬆散淩亂起來。
玉老先生啞然失笑,柔聲寬慰道“若若,你有什麼話,不妨直說,不必有太多顧忌。”
顧惜若聞言,立即停下了抓撓的動作,又是好一番欲言又止,最後在玉老先生的溫和注視下,豁出去般大聲道“外公,你能否告訴我,當初我和蘇紫煙互換而被錯嫁給諶王的事情,你和我老爹是否知情!”
啪——
玉老先生手中的書卷突然就掉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