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忍不住屏住呼吸,雙手不自覺的抓住麵前的青石磚,胸腔中躍動著的喜悅幾欲奔騰而出。
感受著那顆心臟的劇烈跳動中,他看到成排成列出現在眼簾中的人馬,那被簇擁在人群中的嬌小身影,忽然長呼了一口氣,緊繃許久的神經終於慢慢放鬆下來。
早就在顧礄失去蹤跡後,他就好奇起這批人的領頭之人。
他也曾經與顧礄合作過,自然很清楚,顧礄並非魯莽武夫,相反的,此人精明而有頭腦,若真是預想到會出現這樣的情景,定然會把後續的事情都安排好的。
思來想去,能夠讓顧礄放心交出那些人的人,除了他的小妻子,他還真是想不出彆的人。
而且,若是顧礄起初還對他的小妻子不放心,那麼在看到他那小妻子越來越令人放心的處事變化後,想必也能夠信任托付了。
如今看來,顧礄這一招,卻是殺了佘煜胥一個措手不及。
同樣的,也給他帶來了無儘的歡喜。
因他明顯放鬆下來的神情,城頭上的人都紛紛往城下看去,發現援兵已經到來,皆是忍不住歡出聲,還在與佘煜胥的人廝殺的守軍,當即看到了勝利的曙光,士氣高漲,奮力抵抗。
東梁國那些跌坐在地上的官員聽聞了此番消息,連忙爬起來,齊齊站到段天諶身後,伸長脖子去查看,同時還不忘記觀察著段天諶的反應。
但見他雙手撐在青石磚上,目光在那個纖細瘦弱的身影上溫柔停留,整個人也隨之放鬆了下來。
這一看,他雙眸猛地眯起,卻見那個遍尋不見的人兒正持劍端坐於駿馬之上,身上白衣已染了血紅點點,發髻淩亂頭發鬆散,儘數披在了身後,可想而知在此之前她到底經曆了什麼,才將自己弄成這副模樣。
他一顆心都遺落在他的小妻子身上,本欲從城樓上飛身下去,將她攬入懷中好好嗬護。
不想,城下的顧惜若卻沒有給他這個機會,甚至連看都不看他一眼,目光平視前方,冷酷無情空曠荒涼,仿佛能夠盛放此處的刀光劍影屍體鮮血搖曳旌旗。
她一手控僵,另一手斜挑長劍,直指長天,劍尖光芒凜冽刺眼,宛如橫空穿刺而來,飲人鮮血,刺破一切不和平的泡沫。
段天昊走上城樓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畫麵——
城樓上,旗幟斜插,於風中飄搖,在東梁國諸多官員的簇擁下,段天諶頭戴紫金冠,側對著他,眼角微挑,隻能看到那流暢的臉部線條和挺拔修長的身姿。
許是過於激動的原因,他手勢微抬,唇角微彎,遠遠看去,自有一股睥睨天下指點江山的王者之氣。
而城樓邊上,佘煜胥的人正努力攀爬著梯子,試圖爬上來,雙方正處於激戰當中。
城樓下,清一色的黑衣勁裝人群中,顧惜若一襲白衣綴著腥紅,斜挑長劍欲破長空,她就那麼靜靜的維持著那個動作,卻也自有一股凜然正氣。
段天諶心神巨震,忽然想起七夕宮宴上顧惜若所畫的那幅畫卷,後來在他這六哥回到蒼京後,那畫被懸掛在了上書房內,上批父皇的四個字——君臨天下。
可不是君臨天下麼?
他自嘲一笑,心中苦澀無止境的蔓延,苦到能夠將他活了這麼多年所經曆的喜悅和成功悉數掩蓋遮擋。
再多的努力,始終都比不上一個冥冥注定。
罷了,就當作是重活一次。
看開些,或許前景會更明朗些。
看到顧惜若出現的那一刻,有人歡喜,自然就有人憂愁,而這個憂愁的人,自然是東梁國的太子佘煜胥。
原本他還是趴在馬背上摟著馬脖子的,看到那個毫無形象滿身殺氣的女人,蹭一下就從馬背上起身坐直,直接恨得咬牙切齒。
蒼帝和顧礄的打算,他是很清楚的,並且隨之做好了部署,隻等著這些人走出滄州地界趕往蒼京,那片山林便會成為那些人的葬身之地。
起初,他還擔心顧礄會壞了他的事兒,直接把顧礄支開,令人暗中解決掉,同時又讓多年潛伏在顧礄身邊的王鈺出麵,去統領那些人。
可恨王鈺竟然敢忤逆他的意思,做出此等背叛他的事情。
不過,佘煜胥不知道的是,王鈺並不曾有過背叛他的心思,而是不知從哪裡聽說,他對這個諶王妃恨之入骨,便動了個小小的心思。
於是,他並沒有在顧礄失蹤的第一時間裡將那些人控製在手中,而是將此前顧礄囑托的話儘數轉達給顧惜若,並引她去了滄州。
其實,說起來,王鈺的目的也很簡單,就是想要讓顧惜若與那些人同葬於那片山林裡,事成之後就可以向自家主子邀功了。
可誰想,最後顧惜若沒死成,反倒是他自己成了石頭,被丟出去開路。
回想起不久前慘絕人寰的廝殺,顧惜若的牙關依舊咬得緊緊的,渾身上下的血液幾乎凝固,耳朵裡隻有那一聲聲淒厲的慘叫,明亮的雙眸也被映出了血光的猩紅之色。
此刻,她正沐浴在深秋溫暖的陽光下,可不知為何,她隻覺渾身發冷,寒意直直從腳底下竄上來,唯有努力的握住手中的長劍,才能不會讓自己從馬上摔下去,貽笑大方。
從小到大,她從來沒遇到過那樣的廝殺,身處其中,可以那麼清楚的感覺到生命的脆弱和無力。
好幾次,她都差點成為敵方的刀下冤魂,若不是有龍鱗衛時刻的保護,此刻怕是早已走在了黃泉路上。
可縱然如此,她還是受了傷,在廝殺中殺得手抖躲得也狼狽。
不過,一切都還好。
她還活著,不是嗎?
活著就有無限的可能和權利,可以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一如此刻揮刀殺人,一雪前恥。
她仰起頭,深呼吸了一口氣,握緊那冰涼粗糙的劍柄,讓那長劍刺向前方。
身後跟隨著她的人,滿眼敬佩的看著她,隨著她的動作而動作,紛紛持劍於身側,等待著她接下去的命令。
經過不久前的生死搏殺後,他們都不敢再小看這個諶王妃,也不會忘記,是她一直衝在最前麵,為他們開路,帶他們勇猛前進。
她或許不是最強大的,甚至幾次差點命喪敵方劍下時,還邊憋著哭邊用力揮劍,可她至少沒臨陣脫逃,也沒棄他們於不顧。
就憑這幾點,足可以讓他們刮目相看生死追隨。
“主子,援兵太多,我們還怎麼辦?”言暢起初還詫異了下,回頭擔憂的看了眼佘煜胥,待發現他臉色黑得幾可滴墨時,心裡不禁咯噔一聲,向來無甚表情的堅臉上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龜裂。
佘煜胥遠遠看著,不自覺的攥緊了手中的韁繩,馬鞭一揮,直接指向顧惜若所在的方向,沉聲怒道“去!把那個女人給我抓來!”
言暢皺眉,連忙問道“主子,那攻城……”
“還攻什麼城?”佘煜胥拍過去,遠勝於女子的容顏變得煞然陰沉,生生將言暢逼得往後退去,又聽他冷冷道,“放棄攻城!直接拿下顧惜若!否則,唯你是問!”
言暢還欲再勸,被他淩厲的眼刀兒一橫,連忙跑下去指揮。
他心裡也很清楚,到了這個時候,還想著攻城,已經是不大可能的事情了。且不說雙方懸殊的實力,便是錯失的良機和籌碼,都叫他們不得不放棄這個念頭。
苦苦支撐著,也不過是隨著自家主子的興致。
可不經意間抬頭,看到那個持劍無懼的女子,心裡莫名升騰起一股不安感,實在是不明白自家主子究竟是怎麼了,為何見到諶王妃竟如此失態。
佘煜胥也說不上其中的原因,隻是有一點,他很清楚,他不想看到顧惜若如此“意氣風發張揚肆意”的模樣。
那會讓他絕對,之前他所做的一切,全部都白費了。那對他而言,會是裸的恥辱。
可他想要看到怎樣的顧惜若呢?
是那日被他吊在懸崖邊上想哭不敢哭的委屈,還是山洞裡受他一掌抿唇怒瞪的倔強?
他忽然有些看不清楚了。
待他回過神來,言暢所指揮的人已經與顧惜若帶來的援兵交起手來,蒼京城外又陷入了一片混戰當中。
城樓上的眾人緊緊盯著城下的混亂,有一道纖瘦的身影遊魚般穿梭在長刀利劍中。
她白衣染血,長發披肩,在鮮血和屍體中橫行無阻,手中長劍奪命無數,映出那雙眼瞳裡赤紅的光芒,如鳳凰涅磐所投的熊熊烈火,照亮天際遙遠的辰星。
段天諶定定的看著她,目光在那張堅毅的麵龐上久久停留,見她眉宇間染上疲憊卻依舊不停息的揮動長劍,心中驀然一痛,不自覺的貼到了青石磚上。
若不是看到跟隨著她的那些人唯她是從,說不定此刻就要跳下去,將她攬入自己懷中,替她擋去所有的刀劍鮮血。
這是她所期待的成果。
想必,她一定很希望,自己能夠得到一個自始至終都完美的過程和落幕。
段天諶回頭看了眼東梁國諸人,個個伸長脖子望著城下的場麵,或麵露欽佩,或嗤之以鼻,或麵如死灰,甚至還有人直接狼狽的跌坐在地上,官服上似乎還沾染了之前的點點血滴。
紅的刺目,也紅得鮮亮。
唯一站著的佘煜霖,臉色可謂十分精彩好看,隱約還能從中窺出些許恐慌和複雜。
一眼掃過,段天諶對這些人的心理也了然於胸,此刻無心去追究,隻淡淡道“諸位大人若是無事,就請趕緊回到驛館,不得我蒼朝皇上的旨意,千萬不要隨意走動。否則,後果,你們是知道的。”
語畢,他又警告了好幾個人,隻一眼,就讓那幾人倍覺冰冷瑟縮,隻恨不得拉幾床棉被裹自己身上,試圖抵擋住那來自冰窖深處的靈魂冰凍。
“那臣等先行告退了……”嘈雜混亂中,那些官員連忙起身,朝諶王行了個大禮,隨即相攜著走下城樓,偶有手腳發軟之輩於半路狼狽跌倒,身後之人也跟著受了連累。
砰砰砰——
青石台階上,倒地不起的官員蜿蜒出好長一段距離,場麵壯觀,狼狽不堪。
起初,他們還集體哀嚎上幾嗓子,而後被佘煜霖厲聲一喝,連忙緊緊的捂住嘴巴,快速爬起身,夾著屁股屁顛屁顛的離去。
佘煜霖頓覺尷尬無比,頂著一張發燙的臉,幾次動唇,卻不知該說些什麼。
“三皇子,你也趕緊下去吧。此處可不是安全之所,若是出了什麼事兒,後果自負。”段天諶一手負於身後,淡淡道。
佘煜霖內心裡五味陳雜,朝他抱了抱拳,小心翼翼的試探道“諶王,有一事兒,本皇子不解,不知諶王能夠解惑?”
段天諶聞言,終於算是比較認真正式的看了他一眼,也沒說是否要解惑。
默了片刻後,他才緩緩說道“三皇子,本王無法給你想要的答案。一切,且看亓雲帝和佘太子的表態。是以,這些日子,還請你轉告下你東梁國的官員,勿要在沒等到亓雲帝的旨意前,做出什麼過激的舉動。尤其是……貴國的那位映雪公主。”
佘煜霖心神頓凜,忙不迭的點頭應是,心裡卻是不知該欣喜放鬆,還是該不停的哀嚎。
如今他們人在蒼朝,經此一出後,恐怕原先的使臣優勢都沒有了。
他幾乎可以預想,在將來的那些日子裡,一舉一動上將會遭受到怎樣的掣肘和威脅。
可在對上段天諶那冷寒陰唳的眸光,那欲要辯駁為自身謀求便利的心思也瞬間歇了下去。
還是保住這條命吧!
橫豎,他的父皇不會置他們於不顧的。
他又衝段天諶抱了抱拳,一個轉身,便也垂頭喪氣的走了下去。
段天諶招手,身旁青擎連忙躬身候命,“找幾個人,看住東梁國的那些人,尤其這位三皇子和佘映雪。他們肯定會試圖聯係亓雲帝,有何書信,一並截下來,交予本王處理。”
“是。”
……
此前,在山林裡對付佘煜胥留下的那些鷹部暗衛時,顧惜若所帶的那些人已經少了一些。
可同樣的,佘煜胥守的手下也在與禦林軍以及城頭守軍的對決中遭受了損失,雙方一碰上,激戰了好半晌,終究還是顧惜若一方略占上風。
佘煜胥看著顧惜若策馬而來,手持長劍滿麵煞氣,誰來阻攔,那劍便直接橫過去,或直刺心口,或直割咽喉,或貫穿一個人的前胸後背,說不出的鋒銳尖利。
劍尖飲血而溢,滴落在地,暈出一個個或大或小的血圈,也不知下一個被圈在其中的人會是誰。
他忽然緊了緊手中的韁繩,看著在她身後逶迤曳出的鮮血和屍首,眸光驟緊,努力的扯了扯唇角,試圖以此掩飾內心的複雜情緒。
直到她終於到了自己麵前,他才冷笑了聲,語帶嘲諷,“顧惜若,幾日不見,你可真是讓我刮目相看了!”
“彼此彼此。”顧惜若彎腰躲過一人的襲擊,幾招之間就讓那人斃命,乾脆利落,狠辣無情,卻又是該死的——漂亮。
佘煜胥暗自詫異不已,從來都不知道,原來這個愛哭怕疼喜歡偷懶的女人竟也會有如此颯爽冷情的一麵,以至於差點沒躲過顧惜若刺向他胸前的那一劍。
他堪堪躲過,略顯狼狽,可對顧惜若來說,還是不夠。
她緊了緊手中的劍,想著何時才能達到一劍刺中使其殞命的效果。
佘煜胥見狀,心頭無名火蹭蹭冒起,冷嗤著嘲諷“顧惜若,你該不會到現在還想著如何將你手中的劍送入我的胸膛吧?我告訴你,你彆癡人說……”
忽然就沒了聲音。
“為什麼我就不能想?”她似是自言自語,隨之抬眸看去,那雙明亮的眼睛裡覆了幾縷血絲,極細極細,愈添憔悴。
可仔細一看,其間透露出的堅定和執著,卻讓他心神皆為之狠狠一震,仿佛下一刻那雙眼睛裡的光芒就可以化作無形利劍,將他整個人自前往後刺穿。
他甚至開始懷疑,被這樣冷酷無情卻又明亮執著的眼睛盯上,到底是好還是壞——
他竟然從中看出她的不死不休——
不將那把長劍刺入他的胸膛,決不罷休!
有了這個認知,他心中頓時升騰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危機感,下意識就拔劍朝顧惜若衝去。
這個女人,太可怕,他日必成大患!
除去她,是最好的辦法。
他的劍勢凶猛淩厲,速度也非常快,可顧惜若也毫不遜色,隻零點零幾秒的反應時間,便持劍與之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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