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張青白的鵝蛋臉呈現在她麵前,那女子額角上破了皮,淡紅的血珠還在慢慢滲出,額角的頭發缺了一塊。似乎是因被強行拽下後損了頭皮,所以沒再生長;那女子臉上更是令人不忍一觀。
她鼻梁塌著,右眼渾濁,多半是盲了久矣。瘦得高聳的兩塊顴骨,將麵上黥著的兩個墨字襯得極為顯眼。
解憂合了合眼,沒再往下打量。
那女子見解憂目光平和地打量著她,全沒往日見的鄙夷和仇恨,一排七歪八扭、還缺損了幾個的牙咬了咬乾裂的唇。向著解憂拜倒下去,啞著聲哭,“夫人,妾、妾……妾實乃周王姬……乞夫人相救!”
“……!”解憂詫異地看著麵前蜷縮成一團的女子,手一顫,撞翻了一卷竹簡。
檗眼疾手快,搶上前穩穩地接了,向解憂躬了躬身,才將竹簡放回案上,轉身時。忍不住奇怪地打量那跪伏在地上的女子。
這女奴一看便知平日沒少受虐打,卻開口自稱周王姬,莫不是瘋了不成?
王指天子,周天子姬姓,所以他們的姊妹被尊稱為周王姬,現今距東西兩周覆滅也不過三十餘年時間,短短數十年,曾經高貴的王姬應當不至淪落至此罷?
“王姬……”解憂恢複了淡然之態,沒說不信,反而好整以暇地抬眸。緩緩掃過梅姬和鄢妘,又掃過那四個少女,最後回轉身子,注視著剛聽到聲響走入廊中。麵色蒼白如紙的越女,輕輕一笑,“憂竟不知,吾家有昔日王姬為奴,何其幸甚也!”
越女一抖,解憂這笑。這話,太也瘮人。
“妾、妾亦不知也……”越女跪了下去,吸了吸鼻子,帶著濃重的哭腔,“此為雪堂之婢,則……則應是燕姞……”
解憂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越女明明說什麼也不知道,卻又知道這是燕姞那裡的人,當真好邏輯。
此時卻懶於同她計較什麼,畢竟她還記得,景玄是頗喜歡越女的,她不必為了這些小事為難越女,放柔了聲音,和聲安撫,“越女性溫良,素不見血,此奴容貌不美,越女觀之恐受驚嚇,不若暫退。”
“……”越女抿抿唇,按理說她一介奴婢,怎能先於夫人退下,但她也不想惹惱解憂,左右景玄從不計較她的禮節,也算有恃無恐,便溫順地應了,躬身退下。
那女子含著一包眼淚,她也知道自己容貌醜陋,恍若鬼怪,卻不想解憂隻是說她“容貌不美”而已。
“起來罷。”解憂看看那女子,輕歎口氣,“至我身旁來。”
“夫人!”梅姬搶上前,連連擺手,“夫人不可,此奴患有瘋病!恐傷夫人貴體……”
“……憂乃醫者,於瘋病亦可一試。”解憂撣了撣鬢邊的碎發,神定氣閒,纖手從袖內取出針包,顫巍巍地拈起一根細細的長針,對光一晃,長針在日光下一顫一顫,看得梅姬等人心頭發涼。
梅姬不說話了,解憂如今是名正言順的塚婦,年輕氣盛,又得景玄喜愛,就是撒起嬌來,一怒要了她和鄢妘的性命,景玄也不會有任何責怪的。
而且,麵前這位年輕的夫人看著慵懶而溫和,骨子裡頭隻怕同那神秘的燕姞一樣,惹不起的。
梅姬斜眼乜了鄢妘,兩人不約而同地點點頭,一致決定,不去招惹解憂。
因此她們一齊躬身為禮,不管跟在後麵的那四個又急又怕的婢子,轉身走了。
解憂抿抿唇,這兩個婦人果然識相。
抬眼掃向那四個侍婢,一句話還未說,竟將其中一個嚇得跌了下去。
檗聳了聳眉,解憂巧笑盈盈,透著冷意,而少姬仍舊溫和平靜地坐在一旁紮花,仿佛什麼也沒聽見。
愈是這樣,四個婢子愈怕。
看丟了這個女奴,燕姞回來鐵定要責罰她們,可……可眼前……這位看似溫和的夫人顯然對這女奴很感興趣,若是惹惱了她……
兩頭做不了好人,真是叫人急得要哭。
偏偏這女奴是被劍衛捉回來的,不得不向解憂稟告。
“還不退下麼?”解憂轉過眸子,看著四人輕輕一笑,笑容如同和煦春風,這會兒卻隻令她們四個徹骨生寒。
猶豫了片刻,四人不約而同地選擇了眼前好過,哆哆嗦嗦地趴伏著行了一禮,忙不迭地逃離了懷沙院。
“此女何人?”解憂轉向檗。
檗擰了擰眉頭,將那女子上下打量一番,搖頭,“塚子未嘗過問燕姞之事。”
燕姞在這九嶷,一向過得頗為自由,那雪堂,景玄也是從來不去的,自然不會去過問她那兒的奴仆。
“濫用私刑……而不過問?”解憂抿唇,黛眉一顫,“毫無道理。”
她燕姞又不是什麼王公貴胄,公侯卿相,有什麼資格對一個女子用黥刑?
檗默然了一會兒,轉身躍回樹上,落下一句輕飄飄的話“夫人自可傳信龐城,告知塚子。”
解憂向著聲音的來處橫了一眼,不再理會檗,扭頭吩咐少姬“阿蕙取水來。”
少姬溫和地應了,這才放下手中的繡品,轉身去打水。
“夫人……”那女子看看解憂,年前的少女清雅淡泊,仿佛一縷山風,一泓清流,令人自慚形穢。
可就是這樣一個溫和的少女,竟以數言退去了鄢妘和梅姬,還有那幾個盛氣淩人的侍婢。
她覺得,解憂此舉,並不完全因為她有著夫人的身份,而是她……她的身上,帶有一種天生的傲氣,令人心折。
“姬身世經曆,可願相告?”解憂溫和地看著她,一點都沒將麵前這女子比鬼還可怖的麵容放在心上。
女子定了定神,向解憂細細述說自己的經曆。
她原是西周國的王姬,這西周不是後世所說的周平王東遷之前的西周,而是在戰國後期,位於雒陽,原西周王都上重建起來的西周。
西周比東周晚滅七年。
那是二十八年前的事情了,那個時候,她還隻有兩三歲年紀。
她隱約記得,父王和母夫人喚她“華”,如同初生的花朵一般嬌豔柔弱。
可這花還沒來得及綻放,國就滅了。
她和幾個姐姐成了俘虜,被沒入奴籍,幾經輾轉,最後落到了那個叫燕姞的女人的手裡。
燕姞時常縱容其他奴仆毆打虐待她和姐姐們,甚至用酷刑折磨她們,她身上的殘疾,便是在一次次折磨中留下的。
幾個姐姐不堪折磨陸續死去,而她卻一直活了下來,等待著有朝一日,向那惡毒如蛇蠍的女人複仇。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