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能為妾解金鞍,妾亦與君停玉趾。
前年庚子臈月五,正閉金籠教鸚鵡。
斜開鸞鏡懶梳頭,閒憑雕欄慵不語。
忽看門外起紅塵,已見街中攂金鼓。
居人走出半倉惶,朝士歸來尚疑誤。
是時西麵官軍入,擬向潼關為警急;
皆言博野自相持,儘道賊軍來未及。
須臾主父乘奔至,下馬入門癡似醉。
適逢紫蓋去蒙塵,已見白旗來匝地。
扶羸攜幼競相呼,上屋緣牆不知次,
南鄰走入北鄰藏,東鄰走向西鄰避;
北鄰諸婦鹹相湊,戶外崩騰如走獸。
轟轟昆昆乾坤動,萬馬雷聲從地湧。
火迸金星上九天,十二官街煙烘烔。
日輪西下寒光白,上帝無言空脈脈。
陰雲暈氣若重圍,宦者流星如血色。
紫氣潛隨帝座移,妖光暗射台星拆。
家家流血如泉沸,處處寃聲聲動地。
舞伎歌姬儘暗損,孾兒稚女皆生棄。
東鄰有女眉新畫,傾國傾城不知價;
長戈擁得上戎車,回首香閨淚盈把。
旋抽金線學縫旗,纔上雕鞍教走馬。
有時馬上見良人,不敢回眸空淚下。
西鄰有女真仙子,一寸橫波剪秋水,
妝成隻對鏡中春,年幼不知門外事。
一夫跳躍上金階,斜袒半肩欲相恥。
牽衣不肯出朱門,紅粉香脂刀下死。
南鄰有女不記姓,昨日良媒新納聘。
瑠瓈階上不聞行,翡翠簾間空見影。
忽看庭際刀刃鳴,身首支離在俄頃。
仰天掩麵哭一聲,女弟女兄同入井。
北鄰少婦行相促,旋拆雲鬟拭眉綠。
已聞擊托壞高門,不覺攀緣上重屋。
須臾四麵火光來,欲下回梯梯又摧。
煙中大叫猶求救,梁上懸屍已作灰。
妾身幸得全刀鋸,不敢踟躕久回顧。
旋梳蟬鬢逐軍行,強展蛾眉出門去。
萬裡從茲不得歸,六親自此無尋處。
一從陷賊經三載,終日驚憂心膽碎。
夜臥千重劍戟圍,朝餐一味人肝膾。
鴛幃縱入豈成歡?寶貨雖多非所愛。
蓬頭垢麵狵眉赤,幾轉橫波看不得。
衣裳顛倒言語異,麵上誇功雕作字。
柏台多士儘狐精,蘭省諸郎皆鼠魅。
還將短髪戴華籫,不脫朝衣纏繡被;
翻持象笏作三公,倒佩金魚為兩史。
朝聞奏對入朝堂,暮見喧呼來酒市。
一朝五鼓人驚起,呼嘯喧爭如竊語。
夜來探馬入皇城,昨日官軍收赤水;
赤水去城一百裡,朝若來兮暮應至。
凶徒馬上暗吞聲,女伴閨中潛生喜。
皆言寃憤此時銷,必謂妖徒今日死,
逡巡走馬傳聲急,又道官軍全陳入;
大彭小彭相顧憂,二郎四郎抱鞍泣。
沉沉數日無消息,必謂軍前已銜璧;
簸旗掉劍卻來歸,又道官軍悉敗績。
四麵從茲多厄束,一鬥黃金一升粟。
尚讓廚中食木皮,黃巢機上刲人肉。
東南斷絕無糧道,溝壑漸平人漸少。
六軍門外倚僵屍,七架營中填餓殍。
長安寂寂金何有?廢市荒街麥苗秀。
采樵斫儘杏園花,修寨誅殘禦溝柳。
華軒繡轂皆銷散,甲第朱門無一半。
含元殿上狐兔行,花萼樓前荊棘滿。
昔時繁盛皆埋沒,舉目淒涼無故物。
內庫燒為錦繡灰,天街踏儘公卿骨。
來時曉出城東陌,城外風煙如塞色。
路旁時見遊奕軍,坡下寂無迎送客。
霸陵東望人煙絕,樹鏁驪山金翠滅。
大道俱成棘子林,行人夜宿牆匡月。
明朝曉至三峯路,百萬人家無一戶。
破落田園但有蒿,催殘竹樹皆無主。
路旁試問金天神,金天無語愁於人。
廟前古柏有殘枿,殿上金爐生暗塵。
一從狂宼陷中國,天地晦冥風雨黑;
案前神水呪不成,壁上陰兵驅不得。
閒日徒歆奠饗思,危時不助神通力。
我今愧恧拙為神,且向山中深避匿;
寰中簫管不曾聞,筵上犧牲無處覓。
旋教魘鬼傍鄉村,誅剝生靈過朝夕。
妾聞此語愁更愁,天遣時災非自由。
神在山中猶避難,何須責望東諸侯!
前年又出揚震關,舉頭雲際見荊山。
如從地府到人間,頓覺時清天地閒。
陝州主帥忠且貞,不動乾戈唯守城。
蒲津主帥能戢兵,千裡晏然無戈聲。
朝攜寶貨無人問,夜插金釵唯獨行。
明朝又過新安東,路上乞漿逢一翁。
蒼蒼麵帶苔蘚色,隱隱身藏蓬荻中。
問翁本是何鄉曲?底是寒天霜露宿?
老翁蹔起欲陳辭,卻坐支頤仰天哭。
鄉園本貫東畿縣,歲歲耕桑臨近甸;
歲種良田二百壥,年輸戶稅三千萬。
小姑慣織褐絁袍,中婦能炊紅忝飯。
千度倉兮萬絲箱,黃巢過後猶殘半。
自從洛下屯師旅,日夜巡兵入村塢;
匣中秋水拔青蛇,旗上高風吹白虎。
入門下馬若旋風,罄室傾囊如卷土。
家財既儘骨肉離,今日垂年一身苦。
一身苦兮何足嗟,山中更有千萬家,
朝饑山上尋蓬子,夜宿霜中臥荻花!
妾聞此父傷心語,竟日闌乾淚如雨。
出門惟見亂梟鳴,更欲東奔何處所?
仍聞汴路舟車絕,又道彭門自相殺;
野色徒銷戰士魂,河津半是寃人血。
適聞有客金陵至,見說江南風景異。
自從大宼犯中原,戎馬不曾生四鄙,
誅鋤竊盜若神功,惠愛生靈如赤子。
城壕固謢教金湯,賦稅如雲送軍壘。
奈何四海儘滔滔,湛然一境平如砥。
避難徒為闕下人,懷安卻羨江南鬼。
願君舉棹東複東,詠此長歌獻相公。
《秦婦吟》用了大量篇幅敘述了農民軍初入長安引起的動亂。毫無疑問,在這裡,作者完全站在李唐王朝的立場,是以十分敵視的態度看待農民革命的。由於戴了有色眼鏡,即使是描述事實方麵也就不無偏頗,攻其一點而不及其餘。韋莊在描寫自己親身體驗、思考和感受過的社會生活時,違背了個人的政治同情和階級偏見,將批判的鋒芒指向了李唐王朝的官軍和割據的軍閥。詩人甚至痛心地指出,他們的罪惡有甚於“賊寇”黃巢。
欲知後事如何,且看下章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