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妃朝華!
寅時三刻,葉笙驀地睜開了眼睛。
天還沒亮,房中還是黑漆漆的一片。靜謐之中,老嫗的呼吸聲輕輕傳來,平靜安穩,似睡得極沉。
她起身活動了一下睡僵的身體,又走到盥洗盆前用冷水粗粗清洗一番,這才朝角落的櫃子走去。她改變主意了,既然老天安排她進了相府,那麼她也不打算就這樣無功而返。俗話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這倒是一個摸清相府大好機會,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
打開櫃子,撲鼻一股黴臭的味道,幾件疊的整齊的衣裳有序擺放。她伸手挑了挑,選了件最合身的,也不磨嘰,迅速褪去原來的衣物,換上下人的服飾。
初春的空氣尚有些涼薄,她換衣時並沒有注意,直到除儘衣衫才覺得肌膚微微生冷。也不知是不是錯覺,近來她總能感到從背上傳來陣陣灼痛,細細密密,時有時無。她早就想好好檢查一番,可奈何總是沒有恰當的時機。在軍營的時候為了保險起見,她連睡覺沐浴都不敢脫衣,本以為到了將軍府後能得一陣安穩,卻不料又出了這一茬。
想到此,葉笙不由得四處看了看,心中微微歎氣,靜澤園多年瘠困,住在這裡的兩個女人早就不梳妝打扮了,哪裡會有銅鏡?看來今日也是檢查不了了,盼隻盼那背上的奇花繡圖並不是蓮司什麼磋磨人的手段。否則,她千辛萬苦逃出蓮司,卻沒有命活,多虧啊!
穿好衣服,她又將臉上的易容物循手感重新捏了捏,直到出現一張清秀的麵龐,才住了手。雖說她的易容術造詣差了薑婉不知幾個天地,但幸而她有所涉獵,依葫蘆畫瓢,糊弄糊弄平常人總該不成問題。
確定一切妥當後,她看了眼尚在熟睡的老嫗,無聲無息走出了門。
昨夜應是下了一場大雨,屋簷瓦礫潔淨如洗,地麵潮濕多氹,疏密的草木間墜了晶瑩飽滿的露水,凝成一顆顆似珠如玉的寶石。葉笙剛才吃了幾塊糕點來祭奠五臟廟,如今渾身上下都有了力氣,加上清風送爽,草香怡人,瞬間竟覺得極為愜意。
她轉頭望著主屋緊閉的房門,想著當下的確不是見麵的好時機。隨後,她身形一動,悄然離開了靜澤園。
幽暗的天色終於在東邊天際渲染開一絲妖冶的瑰色,偌大相府靜無人聲。又過半刻,下人們都起了身,這樣瞿然的景象才得以打破,各門各院的丫鬟婢子們來回穿梭,營營役役,腳不停蹄。
今日相府夫人請了名噪淮左一帶的戲班子來府上搭台唱戲,說是先沾沾新年的喜氣,晚上的時候還要全府分發福包相互慶賀。
眾所周知,昨日的迎春大典因飛來橫禍,導致禮程打斷,百姓恐慌,尚書丟了官職,皇子險些喪命。天子腳下竟發生這等大逆不道之事,明擺著不將秦帝放在眼裡!據說皇帝當時在上書房批閱奏折,聽聞此事霎時龍顏震怒,下令全城戒嚴,又令京兆府尹協刑部主司共同徹查。
朝堂上的所有大臣皆是提心吊膽,就怕說錯一句話引火上身,在這節骨眼上,相府不但沒有被牽連其中,反倒因為抬春色時的歌舞表演而受到了嘉許和封賞。
眾人眼熱的同時,也對相府極儘巴結討好之能事。
這不,聽說相府夫人籌辦了一場戲宴,許多王公大臣的夫人一大早便叫人遞了帖子過府。以聽戲之虛,行探訪之實。
二夫人李氏剛剛起身,正坐在菱花鏡前琢磨今兒戴哪隻釵子,一邊聽著下人稟報,說是洛陽的花家班子已經到了,不知先給安排在哪裡妥當。李氏動了動眼皮,不甚在意地朝身後之人問道“金嬤嬤,你瞧著呢?”
金嬤嬤手上利落地綰著發髻,答道“奴婢看,前院的飛瓊殿就不錯,那處有個一進的小院兒,戲台搭在院裡,看戲的時候便可以坐在樓上,不僅防風,視野也是極佳的好。”
“就領他們去飛瓊殿吧。”李氏點點頭,覷了眼門口的丫鬟,“把各府送來的帖子,拿過來我瞧瞧。”
丫鬟聽命下去,不多時碰了一摞精致的麝箋走了進來,放在梳妝台上,隨後恭恭敬敬退了下去。
“這些夫人們也都是些不甘落後的,聽聞一個要來,其他的就都坐不住了。”金嬤嬤一看,忽然笑著說道。
“自古女子以夫為天。她們想要衣食無憂,膏粱文繡,自然不得不為夫君的前程考量。”李氏拿起最上方的一張箋子,眼睛掃過“工部尚書嫡妻”幾個小篆,目光倏然一冷,“哼,這些不知所謂的婦人!”
雖然她如今已將沈梅青那個賤人踩在了腳底,全權掌管相府中饋,但到底還是身份低微。說好聽點,都叫聲二夫人;說難聽了,也不過一個妾室罷了!這是她永遠改變不了的事實。平素這些長戟高門的正房正妻都自詡身份高貴,不屑與她走動,今兒倒是拿熱臉來貼冷屁股了!
想到這裡,李氏的氣息陡然一亂,臉色也微微有些難看。身份二字一直是她心裡拔不去的一根刺,每每觸到便痛徹心扉。因為不是正室,她連進宮參加新年晚宴的資格也沒有,等於不被皇室承認她相府夫人的身份!就為這事,她已不知被那些夫人們明裡暗裡嘲諷過多少回,讓她怎能不恨?
她狠狠攥著手裡的箋子,直到那張精巧的錦紙被她蹂躪得褶皺不堪,她才鬆了手。轉而又重新將它撫平,看著尤有痕跡的硃箋微微一笑,聲音涼涼地道“今日可要將我打扮的好看些才是!”
金嬤嬤跟在李氏身邊這麼久,自然知道夫人這是生了氣了,便笑著說道“夫人怎麼打扮都是極美的,縱然待在百花堆裡,也是最醒目的一個。”她瞥了眼李氏的神色,繼續誇道,“都說這女人的臉乃花容月貌,但即便妝點的再好看,身上若無半分氣質,也不過是一隻花瓶罷了。今兒便叫那些貴裔夫人們開開眼界,當年咱們的夫人是如何冠絕京華的!”
“你這張嘴還跟以前一樣,能說會道!”李氏說道。
金嬤嬤眯著眼笑了,轉頭看向英和,“奴婢說的都是實話,夫人不信大可以問問英丫頭。”
“是啊,奴婢也覺得夫人的容貌確實絕色傾城呢!書上有句詩叫‘沉魚落雁鳥驚喧,羞花閉月花愁顫’,說的可不就是夫人麼?”英和抿著唇,頗是一本正經地道。
李氏聞言,方才心中的氣悶頓時消散不見,唇角忍不住彎起,正要說話,便聽門口有人道“夫人,小姐來含瑛閣請安了。”
“這孩子,昨日才累了一天,今兒怎麼還起得這般早?”李氏刹那軟了眉目,回道,“快去迎小姐進來吧!”
丫鬟應了聲,匆匆去了。
金嬤嬤綰好一頭回鶻髻,將方才李氏挑選出來的玲瓏點翠草頭蟲鑲珠銀簪拿起,小心插進發間,又在鬢邊相應彆了兩隻翡翠雲紋頭花,左右打量一番,才滿意地垂手退到旁邊。
李氏拿起兩隻翡翠滴珠耳環戴好,看著鏡子裡豔若桃李,賢賢易色的女子,傲然一笑。她自隴西初來上郢的時候,就引得京中許多公子王孫對她癡心傾慕,對於容貌她向來胸有成竹。即便彼時有美豔塞昭君之稱的長公主,都不能與她爭鋒。
當年這麼多男兒求娶,她卻偏偏隻看上了那個男子。他已有妻室又如何?對方身份尊貴又如何?她還不照樣將他拿下,照樣享他獨寵這麼多年麼?
由著金嬤嬤攙扶走到前堂,又叫英和去傳了早膳進來。
她的兒子腿腳不方便,也就女兒每日都會來她這裡請安,然後留下一起用膳,這仿佛已經成了一種習慣。
李氏在屋中等了半晌時間,卻仍是不見院外有動靜。按理說丫鬟來報的時候,人應該已經快走到門口了,怎麼到現在還沒進來?
“叫個人去看看。”李氏疑惑地瞥了眼門口,說道。
金嬤嬤點點頭,剛要吩咐站在一旁英和,卻聽屋外響起了腳步聲,接著是丫鬟的聲音傳了進來“夫人,不好了,小姐在含瑛閣門口與一個下人打起來了!”
“你說什麼?與一個下人打起來?”李氏皺了皺眉,“到底怎麼回事,你且細細說來!”
丫鬟道“方才小姐走在路上,看到有個雜役從眼前走過,就命人將他攔了下來。誰知那雜役見了小姐,卻是好生傲慢無禮,連下跪行禮都不曾。小姐氣不過,當下便要動手教訓他,然後不知怎的,那雜役居然躲過了,小姐卻摔去了地上……”
李氏拍了桌子,驟然大怒,“胡鬨!大家閨秀,成何體統?”
“夫人莫要動氣。”金嬤嬤在一旁勸道,“聽這來龍去脈,也不是小姐的錯。那雜役不守規矩,進了內苑不說,還敢以下犯上,是該好好教訓教訓!”
英和聞言渾身一僵,心中暗暗祈禱那雜役不是她昨晚上在靜澤園碰到的那個。畢竟是一條活生生人命,看夫人這般勃然大怒的模樣,下手懲戒必定不會輕到哪去!靜澤園的人本就日日食不果腹,骨瘦如柴,打幾下怕也是要命的!擔心的同時又忍不住有些埋怨,你說他好端端的不在靜澤園裡待著,跑出來乾什麼?還沒眼力見地得罪了三小姐!這不是找死麼?
李氏沉著臉點點頭,“沒錯,今日各府夫人都會上門,若府裡除了什麼差錯,還不被她們笑話,說是本夫人的失職?”她神色冷凝,起身就往外走,“走,金嬤嬤,隨我去看看!看是誰那麼大膽子竟敢擅闖內苑?”
英和歎口氣,看著二人離去的背影,跺了跺腳,也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