茗花有主!
算命的說,她衛茗命格凶險,克主。
主,即主子,但凡被她伺候過的人無一幸免。
這一點,在她今後的職業生涯中得到了充分的證實。
彼時,她家父母親一時害怕,正好宮裡來人到當地進行三年一度的宮女采選,同時也為了家業著想,她家父親依依不舍……淚雨漣漣地……將她推了出去。
從此……衛茗開始了她的克主大業。
上至皇後娘娘,下至小宮管事,二十四司,隻要她伺候過的,輕則被開水燙腳,重則直接一命嗚呼,無一幸免。
她十二歲入宮,短短六年間,印堂犯煞,橫掃千軍,人見人怕,卻奇跡地存活至今,不得不說,多虧了某些心存不軌之人。畢竟,宮中有誰恃寵而驕,受眾人所忌恨卻無法除去時,她衛茗的存在,顯得極其偉大。
但,在大多數時候,她衛茗的存在,那是何等地刺眼。
所以……最後淪落到倒夜壺宮女時,她真的……一點都不、意、外!
宮女就是這樣一個神奇的存在。上可觸天,下可掏糞。這之中存在著無數種可能性,埋藏著無數種結局,隱藏著無數種死法。
初進宮或許還抱著一絲絲飛上枝頭變鳳凰的期許,六年間見了太多,聽了太多,也經曆了太多,如今的衛茗,隻想成為這宮中碌碌無為的一員,熬到二十三歲出宮嫁個平平凡凡的漢子。
自上代女皇登基後,大晏國的女子地位得到了充分地提升,連著這宮中女子的待遇也跟著唰唰升了個境界。女皇陛下於二十三歲時與皇夫結為連理,登基之後,因為自己身為女子,無需如此多的宮女存在,便特許宮女在二十三歲時自由選擇是否留在宮中。
當今聖上登基後,遵循了母親當年的規定,允未呈雨露的女子二十三歲之後出宮。
為了達成這一點,她努力做好小角色,彆讓主子們記得,被重用的人總是知道得太多,死得太快。
現如今,她在淨房這個最不被人惦記的部門,成為誰都不願意靠近的夜壺宮女,倒夜壺,刷夜壺,把夜壺當大爺一樣伺候……衛茗表示,這樣的生活,她很滿意。
在這個隨時會被排擠會不小心送命的地方,保持“視糞土如金錢”的心態很重要。
又一批夜壺搭著板車送到,衛茗習以為常地搭把手,無視運送板車的媽子後退嫌惡的表情,幫著下那一桶桶裝著宮中貴人們拋棄而去不屑一顧的排泄物。
結果,有人看不下去了。
“衛小茶,你到底想在這個地方待到什麼時候?”清亮的女聲帶著十足的不滿,被糞便熏得有幾分睜不開眼的衛茗聽到自己許久未用過的小名被人喚出,錯愕地抬頭,模模糊糊看見方才跟隨板車一起來,卻一直站得遠遠的宮女叉腰走過來,纖掌恰好扣在腰間的淺藍色腰帶上。
淺藍色?
宮中為了區分宮女等級,特彆分了腰帶的顏色。衛茗飛快地在腦中搜出對應等級——淺藍色,從七品令侍,負責端茶倒水的粗活。
平日裡負責運送夜壺的都是些無品級的宮女,這淺藍色腰帶在一群白腰帶中顯得有些紮眼。衛茗眨眨眼,半晌恢複明目,定睛一瞧,才見來人橫眉豎目,明明是怒著的,卻靈動嫵媚至極,赫然便是同批進宮的同鄉兼好友郭品瑤。
衛茗小心翼翼在裙擺上揩了揩手,因為沒有立即認出好友,扯出枚傻乎乎的乾笑“品瑤,你怎麼來這種地方了?”
“你能來我便不能來麼?”郭品瑤毫不猶豫地走近她,聞到她身上刺鼻的味道,仍舊忍不住微微顰眉,“小茶,你怎麼把自己弄得越來越糟糕了?”
衛茗小小往後挪了一步,攤手一笑“淨房宮女沒前途嘛。就算一早起來梳妝打扮整理著裝,忙一天都是一個結局,倒不如臟臟地開始,臟臟地結束這一天,倒不用委屈了自己。”又是一股異味飄來,她清晰窺到好友臉上難耐的神情,連忙催促道“品瑤你快回去吧,淑妃娘娘也需要人伺候。”
“不行,”郭品瑤心一橫,上前扯住她的手腕就往前帶,“我今日一定要帶你走!小茶,你看看如今宮中的文宮女,有哪一個混成你這樣的?”
大晏國自開國起,便倡導“武守山河,文治天下”,便是宮女也不意外。文宮女,便是在這般大環境下的產物。
文宮女家境較好,識文認字,一進宮便是正九品,授黑腰帶。相對於做粗活的普通宮女,文宮女升職更快,幾乎霸占了宮中各個職位,更容易親近聖顏得一朝寵幸。縱覽大晏國後宮曆史,不少寵妃太後,便是從文宮女升上來的。
但對於衛茗來說,文宮女最大的優勢在於——死得慢!因為文宮女身份上的特殊,宮中的主子們都不可擅自處死文宮女。換句話說,如果犯了會丟命的大錯,她衛茗也得等上麵的人層層批準了,才能死。
“可我是淨房的人,怎能隨隨便便跟你走,要是被主管看見了……”衛茗遲疑著回頭,正巧淨房主管梁姑姑聽到動靜,從門裡麵探出頭來,見自己的屬下被半強迫地拖走,竟也不阻攔,反而像是等來了活菩薩一般,朝郭品瑤作揖,眼神中仿佛懇求她快快把衛茗拖走。
衛茗正想請命的聲音便如此這般卡在了喉頭,吐不出吞不下,隻餘抽搐的嘴角——主管的眼神,好像是在送瘟神……
當人屬下當到這步田地,著實失敗!
宮中有個人人都心知肚明的規則。就算品階差不多,女人間的明爭暗鬥還是少不了的。正如同六尚的女官瞧不起禮教司儀,禮教司儀看不起禦花園主管,禦花園主管擠壓佛堂主管,佛堂主管嘲諷浣衣局主管,浣衣局主管對淨房的不屑一顧。至於淨房主管……沒錯,處於食物鏈的最底層,隻能欺負欺負自己的屬下。
衛茗當年初到淨房,作為新人被主管使喚了三天,然後主管她老人家第四天就意外栽進糞池,大半個月也沒能擺脫掉那個味兒。
可主管她不信邪啊,非要挑戰宮中煞星的信譽,心存怨恨再接再厲使喚衛茗去刷好幾年沒人清洗的糞池,結果第二天光榮被鳥糞襲唇,足足惡心了三天,消得容顏憔悴。
主管終於敗下陣來,想趕人走,怎奈何自己的部門處於最底層,被貶的宮女都往自己這兒送,實在沒有了再往下貶的餘地,隻好把衛茗徹底供了起來,不使喚不打罵,當她不存在,小心相處。
現如今,有人肯拉這尊瘟神走,她老人家自然是感激涕零,恨不得郭品瑤彆再把人送回來。
於是,衛茗就這般被郭品瑤一路拖到了林淑妃的瑤華宮。郭品瑤將她摁到自己的凳子上坐好,一字一句道“小茶,我馬上便去跟淑妃娘娘請示,把你調到宮裡來跟我作伴。”
“呃……”衛茗打量了一番這間小屋子,心知這是郭品瑤作為令侍獨有的寢房,在為她如今的境遇開心的同時,也不由得擔憂道“品瑤,你也知道我的命格……恐怕淑妃娘娘不會接待我的。”
“我不管,總之我不會再讓你待在那個地方了。”郭品瑤擰眉,進宮六年,她眉間那股子特有傲氣仍未消去。也是,郭家乃是前朝重臣的後人,三代書香門第,出了好幾個官員。品瑤的父親雖無官職,但也是個舉人。在同期入宮的文宮女中,她的家世可算是一等一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