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姐爹這事做得本來就不地道,最怕被鄰裡說三道四,見她上來就削自己麵子,更沒好氣,道“你們婦道人家懂什麼!誰家的錢是大風刮來的?你們是善人,你們倒是拿錢來砸我啊,光嚼舌根子管什麼用!”
潘小園血往頭上湧,脫口就說“砸就砸,我還出不起九貫錢?”一把拉過那個挑擔子的當鋪小廝,指著那籮筐,命令道“打開來!讓他驗驗!”
周圍人一片瞠目結舌。潘小園以土豪的口吻直接撂下話“反正你們還沒跟王皇親家簽文書不是?我們的炊餅店眼下正缺人手,這九貫錢,雇你閨女三個月,幫忙乾活,包吃包住!貞姐爹,你是答應還是不答應?”
圍觀的人立刻轟的一下議論開了。果然是新發跡的生意人,出手大方都不帶眨眼的!三個月九貫,雇一個身強力壯的大漢都綽綽有餘,她卻要這個麵黃肌瘦的小女孩?難不成真是錢多了燒的?
貞姐一直在旁邊心不在焉地聽著,這會子卻似突然明白過來,眼睛一亮,啊的一聲叫,三兩步跑到潘小園麵前,撲通一聲跪下了。
“六姨,你有錢不是……你、你雇我,我給你們做炊餅,燒火劈柴打掃房間,什麼都能做……你彆讓我爹把我賣了……嗚嗚,我吃很少的……”
貞姐爹則皺了眉頭,以一種看傻子的眼神,將潘小園快速地打量了一番。
潘小園顧不得後悔,趕緊把貞姐拉起來,自己往她前麵一站,“你是答應還是不答應?”
潘小園空手回到家,堂屋裡坐著望眼欲穿的武大。
她清了清嗓子,宣布“嗯,錢……沒拿回來。”
武大一怔,隨後看到了躲在她身後的、淚痕未乾的小姑娘。
潘小園有些抱歉地朝他點點頭,朝他宣布了第二件事“這丫頭以後在我們家吃住……她說她吃的不多。”
貞姐爹畢竟還是親爹,同樣的價格,讓閨女去鄰居家幫工,省一張嘴,時不常的還能見上一見,比去大戶人家當奴婢畢竟還是安全穩妥得多,當時沒多猶豫,就讓潘小園把人帶走了。
武大聽到這消息,眼睛都直了,“娘子,你怎麼不跟我商量一下……”
潘小園歎了口氣,捏緊了拳頭,宣告了第三件事“這幾個月的盤纏,我會再想辦法籌。這丫頭不會白吃飯,我會讓她幫忙賺錢。”
西門慶最近有些忙。先是打聽到巡鹽禦史蔡一泉路過陽穀縣,他設宴款待,席間馬屁備至,全麵關懷,成功攬下了揚州早掣三萬淮鹽的生意,進帳一千貫足錢;再是審了一件人命官司家仆苗青聯合強盜,將出外經商的主人謀財害命,最終東窗事發,被捉歸案。那苗青慌忙用贓款上下打點,西門慶拿捏腔調,軟硬兼施,狠狠地敲了一大筆,最後輕描淡寫地將苗青從案犯名單裡勾了下去——這件事辦得行雲流水,他有時候都佩服自己,怎麼就無師自通,發明出這麼多斂財的手段。眼下自己要稱陽穀縣第二有錢,恐怕沒人敢做第一吧?
隻是有一件事不太遂意,總是堵在心上。
這一天出門閒逛,恰值飯點,隻見眾民居內炊煙嫋嫋,家家戶戶開火做飯,人人都是興高采烈,麵前白白的大炊餅堆成了小山。
他禁不住失笑,回頭問“這些日子裡,一直是這樣的?”
玳安撲哧一笑“爹你是沒瞧見,這一陣子下來,全陽穀縣的老老少少都至少胖了三斤!獅子樓的生意從早到晚不停歇,縣衙廣場那些賣餶飿餛飩肉餅湯麵的,基本上全都收攤大吉了,這叫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嘻嘻嘻!”
西門慶知道這小子故意吊他胃口,哼了一聲,還是忍不住,笑問“那炊餅攤呢?”
玳安壓低了聲音“從第一天起,就不見那矮子挑擔出來了。他倒也識相,知道賣不出去,哈哈!”
西門慶低低笑了兩聲。有錢能使鬼推磨,他西門慶活了半輩子,就沒見過錢辦不成的事兒。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想著矮窮矬武大郎在房間裡閉門生氣又無可奈何的模樣,就覺得通體舒泰。
那天傅夥計去送錢引,口口聲聲說看到他家已經現錢吃緊了,估摸著這會子,怕是要撐不下去了吧?武大這三棍打不出個屁的悶鳥,真害怕起來,雙手把老婆奉上,也說不準啊。至於機敏潑辣六娘子,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反手一個扇子柄甩到玳安腦門上。小廝誇張地痛叫一聲,“爹,饒命!”
西門慶哈哈一笑“走,去獅子樓,咱們也湊熱鬨,去買那一文錢一個的炊餅去!”
等西門慶踱著方步趕到獅子樓,不由得滿意地哼了一聲。
隻見人潮洶湧,熙熙攘攘的隊伍簡直看不到頭。開始兩天,大家還不太相信有這等白占便宜的好事,都是試探著買上個,回家仔細吃吃,也沒吃壞肚子;這十幾天過去,整個陽穀縣老百姓可都學精了,天上居然真的有白掉的炊餅!於是每天不吃彆的,專吃炊餅,拿著笸籮、布袋、竹籃、甚至臉盆,一雙雙急切的手伸在上麵,簡直像是災民救濟現場。
店小二仍然在興高采烈地叫號,一文錢一個的炊餅賣得火熱。眼看著鄉親們眼巴巴的往前挪,心滿意足地滿載而歸,西門慶覺得自己渾身上下都散發著佛光。
虧點錢怕什麼,還不及他早掣淮鹽那點油水的零頭!
可買到賤價炊餅的老百姓,似乎都不急著回家,而是不約而同地往獅子樓後麵的一條小巷子裡走。那巷子本來就窄,眼下擠得每塊地磚似乎都吱吱作響,兩邊的牆皮早就被大夥的衣服磨得沒了。
人潮儘頭,傳出一聲清脆的吆喝“大夥慢點,排隊,人人有份,彆急!——貞姐兒,彆傻著,給人家裝貨呀。”
西門慶臉色有點變,探著脖子往前瞅。玳安十分有眼力地湊到他身前,讓老爺把手撐在自己肩膀上。
隻見紫石街那個嬌俏潑辣小娘子,這會子一襲淡色布衣,頭發挽了個鬆鬆的髻兒,忙得汗水都浸到鬢角,半眼也沒看見他的到來。
而她身邊多了個不認識的小丫頭,靦靦腆腆的模樣,手腳卻十分利落,正握著一柄大勺,一下一下地從地上的陶缸裡舀東西,裝袋,遞給身邊的小娘子,過秤,報價。
西門慶四體不勤五穀不分,那陶缸顯然不認識。玳安睜圓了眼睛,提醒他“爹,似乎是醬缸……”
潘小園簡直恨不得多生兩隻手,一麵收錢,一麵念念有詞“人人有份,大家彆擠!鹹菜醃菜醬菜,都是從鄉下農家新收來的良心貨,配炊餅最下飯嘍!敝號還有各種腐乳酸菜漬胡瓜薑汁小蘿卜,這裡放不下,請大家移步到紫石街總店武大郎那裡購買,價格一律從優!——噯,這位客官,把籃子拿正些,你的炊餅要掉出來啦!”
陽穀縣老百姓最近頓頓炊餅,自家醃來過冬的那點鹹菜早就配著吃光了,正愁沒東西下飯,可巧附近新冒出個賣醬菜的攤子,當真是雪中送炭。雖然醬菜賣得不便宜,但手裡的炊餅幾乎等於不要錢,兩邊攤下來,自己還是不吃虧哇!
與此同時,獅子樓新造的炊餅作坊裡,蒸汽嫋嫋,熱浪衝天。臨時工鄆哥正在連連抱怨,怎麼一天比一天活計多呢?一籠籠雪花白麵炊餅,那香味聞得他都快吐了,外麵的人怎的始終吃不膩?到底什麼時候是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