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算是句安慰?幾個意思?
雖然她知道,他們那些江湖好漢也從來不扭扭捏捏,有些粗人喝醉了時,更是直接“脫得赤條條地”,孫二娘這等女漢子瞧見了,連臉都不帶紅一紅的。這麼一來,倒顯著她大驚小怪了。
既如此,在門簾子上做什麼手腳?
她決定大大方方地轉過身去。武鬆已經披了件上衣,裹住健壯而勻稱的上身,隻剩下半個胸膛露出來,麥色的飽滿肌膚上,隱約閃著一抹慘白。
她倒抽一口氣,直直盯了一會兒,才意識到那是什麼。再看他手邊,一小碗調開了的金瘡藥。
武鬆將衣襟掩得緊了緊,低聲道“小傷,過兩天就好。”
潘小園忽然覺得有點過意不去的心疼。跟他跑路以來,她這個局外人一直被罩得全須全尾,連頭發都沒掉幾根。他倒是三天兩頭的挨打受傷,簡直辜負了打虎英雄的名號。
她也明白了他那句“幸好不是孫二娘瞧見”的意思。見他衣裳係的正了,才走近幾步,也輕聲問“伊拉白衣道士又來了?”
武鬆被她的口音逗得嗤的一笑,點點頭,“這次多了些人。大約是想趁我到梁山之前,最後再試一下子——總不能空手而歸,跟他們教主沒法交代。”抓起手邊什麼東西,朝她一拋,“喏,還你,彆讓人隨便看見了。”
潘小園無意識接住,打開來。皺巴巴的休書,失而複得,上麵添了更多的、不知是誰的血跡,扯出幾條破縫,一半的字跡早就看不清了。
她簡直呆住了。這算是伊拉江南人勿昧他物,完璧歸趙?
而武鬆卻隻是笑笑。他說得輕描淡寫,實際上卻是比上次多十倍的險惡。包道乙他們隻知道布包裡的紙張關係重大,卻也並不知具體內容;見到包裡的那張休書,莫名其妙了半天,橫豎左右研究一遍,連夾層、密文都考慮到了,最後才終於不情不願地承認,這大概是武鬆從不知哪個老鄉家裡順來的廢紙。
及至清河武鬆加盟梁山的消息傳遍江湖,就相當於一部大寫加粗的公告,表明他已經做出了二選一的選擇。他們也知道,東西上了梁山,便是有去無回,因此趁武鬆與宋江密談後歸營,在小樹林裡落單的時刻動手,新賬舊賬一起算,什麼毒`藥、迷霧、暗器都上了。武鬆苦苦支持了好久,最後還是深夜夢遊的魯智深驚覺,一根禪杖把他救回來。
他正回憶著,忽然聽對麵一句沒頭沒尾的話“他們現在是要害你,等你那秘密說與你宋大哥,他們說不定就轉頭去害他了。”
武鬆心頭一凜,脫口道“你怎麼知道?”
潘小園不過是隨口一提,到武鬆的神態,卻發現自己約莫是猜對了。
“還是他們……已經開始對你宋大哥動手了?”
“你怎麼知道?”這次的問話裡多了兩分警惕。
潘小園已經發明出了應對他這種懷疑的最優解答,一攤手,“我讀過的話本子裡,壞人都這樣。”
武鬆長久不語,一雙晶亮的眼,看看潘小園,又看看手邊的藥碗,心中飛快地回閃那日跟宋江、花榮的密談——那蜘蛛決計不像是山東出沒的種。可梁山好漢們大多是北方草莽,武功路子也都直來直去,就算殺人,也是刀槍拳頭,輪不到用毒蜘蛛。再說,蟲蟻不受人控製,未必成功率便高,難道隻是想給宋江一個警告?那天,三個人並沒有討論出什麼結果。但倘若說是明教的手筆……
一抬頭,見潘小園還認真地看他,突然有種想跟她商議的衝動。
還是克製住了,朝她一笑,半是掩飾心事,半是給她寬心,總結似的說“未必是他們。他們也未必是壞人。”
他說完這話,出神了片刻,又忽然沒頭沒尾地自語“也不知那位姓嶽的小兄弟,眼下行到何處了。”
潘小園還待再問,武鬆將藥碗輕輕推了推。
“腿上還有兩個小刀口,最好也包上。”
真是惜字如金,倘若說出的字句能賣錢,這人絕對是梁山頭一號窮鬼。這算是請她幫忙,還是逐客令?
潘小園明智地判斷大約是後者。點點頭,轉身剛要走,突然吱呀一聲,船身一震,腳底下一個歪斜,直接把她拋到了船板另一端,引得船身一個大晃。
武鬆立刻撂下藥碗,長身而起,把她穩穩接住,一隻手扶著她站了起來,另一隻手掀開門簾,向外一張。
船已經靠在了金沙灘畔,那是通往梁山大寨的唯一入口。
但前麵並不是平坦的碼頭,而是……
蘆葦蒹葭,茫茫蕩蕩,四麵八方圍著十來艘小船,船上兵卒挺立,人人手執蓼葉槍,生氣勃勃地凝目瞪視。
尖銳的號令聲被風送來。金沙灘上,延伸出深山古樹,當中一座大關,關門緊閉,前排箭洞,上列弩樓,下麵擺著槍刀劍戟、□□戈矛,槍尖反射著刺眼的陽光。
幾艘客船上,所有人麵麵相覷。就在片刻之前,他們注視金沙灘的神情,還是帶著近乎朝聖的虔誠;而現在,就連最遲鈍的也發覺有問題。這根本不是……一個迎客的陣勢。
宋江船在遠處,看不清船上情狀,但明顯也被截在了水路當中。遠遠的聽到船和船之間在高聲喊話。
搖船的小嘍囉全都一言不發。鄰船上的李忠周通放下手中的沉重行李,慢慢站起身來,手搭涼棚觀望。
孫二娘撇了痰盂兒,輕輕罵了一聲娘,順手抄起身邊一把刀。
潘小園覺得手有點發抖。自己是不是也應該找個武器?
隨即感到肩膀一沉,讓武鬆不客氣地往後推了好幾步,推到艙門與甲板間的角落裡。
武鬆慢慢撫平身上新包好的繃帶,身邊掣出一柄刀,整個人的氣場一下子陰沉起來。
他目不斜視,朝金沙灘凝目遠望,隻舍得說兩個字“彆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