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嘍囉忍俊不禁。跟著自家父兄丈夫上山的小娘子們,他也見過不少了。剛被扔進男人堆裡,頭一天,哪個不是惶惶然宅在屋子裡,生怕第二天就被官兵破門而入;要麼就是怯生生地互相串門認識,各自吹捧一下自家男人的本事,可沒有一上來就關心自己衣服打扮的。
但他還是很耐心地答“小娘子有所不知,咱們這兒要買東西,可和外麵不太一樣。基本的吃穿,咱們山寨裡都能自給自足;但娘子若需要什麼胭脂水粉,可得提前列出單子,每個月有人負責下山采買——喏,最近兩年一直是周老三負責,他就住後麵那排耳房的第二間,每月十五日出發。凡是日常需要的都能買來……”
隻要那周老三沒有在濟州府嫖`娼被抓。他心中默默加了一句。
潘小園喜出望外“真的?什麼都能要?”
對方笑道“娘子若是要什麼稀罕物件兒,那可不能保證,畢竟咱們的人還有點見不得光,做什麼事兒都講究個快,可沒工夫幫您一間一間店麵的找。再說了,太貴的東西咱也買不起,對不?”
潘小園覺得耳根子一動,追問道“什麼叫太貴的買不起?我若是有錢呢?”
那小嘍囉哈哈大笑“這可對不住,你家官人的家產早就充公山寨啦,可不像以前的富貴日子!不過你彆擔心,既然來了咱們梁山,那一切都是山寨負責,吃穿都不用你愁,過年也有新衣料發。日常用品也不用你花錢。隻是你若非要買什麼太貴的物件,什麼金釵子玉鐲子,那不好意思,得從你家官人的進項裡扣。這得跟你家官人商量好,免得,嘿嘿,說不過去!”
潘小園疑惑“進項?”
見那小嘍囉笑而不語,她自己琢磨琢磨,也明白了。所謂進項,大約就是“劫富濟貧”所得的不義之財,也就是山寨的主要收入來源,按照功勞大小,分配給相應的人。
那小嘍囉見她沉思,不由得又討好一句“今兒可是十四啦,小娘子需要什麼,趕緊去找那周老三列單子,不然,小弟給你捎話也行。小的名叫劉花槍,敢問娘子如何稱呼,是哪位大哥房裡的?”
潘小園微笑“不用啦,多謝大哥。天黑,奴家告辭。”
劉花槍看著她轉回頭走了,伸長了脖子,想看她到底進了哪間屋。可惜夜幕很快降臨,小娘子的蹤跡便無處可尋了。
潘小園輕手輕腳回到屬於武鬆的宿舍。那一房一廳的裡間本來有個小後門,通向她的臥室,眼下還掛著個生鏽的鎖,沒拿到鑰匙。因此隻能從武鬆那邊進去。
在他門外聽聽,他似乎已經睡熟。門推開一條小縫,隻見白光輕閃,他手邊那柄刀映上月光,在她眼裡刺了一下子。
潘小園嚇了一小跳,有點後悔給他安排在外間的房舍了。這人睡覺都帶刀,誰知道會不會像曹操一樣,莫名其妙就給自己來一下。她不打算用自己的小命冒這個險。
話說回來,他又是在防誰呢?
在門口逡巡了好久,始終不太敢進去。盼著他翻個身,或是手臂動一動。等著等著,目光就凝在他的臉上了。
武鬆身上的所有殺氣似乎都是從眼睛裡射出來的。現在閉了眼,睡夢中的麵容簡直可以稱得上一個“乖”字。麵上的所有棱角都被月光柔和了,臉頰還微微泛著酒後的酡紅。嘴角抿得緊緊的,好像睡覺時也守著口風,不願在夢境裡多說一句話。
實在是難以想象,他身體裡的那股子狠勁兒究竟從何而來。
這樣一個人,他會做夢嗎?又會夢見什麼呢?
他的胸膛緩慢地起伏著。在陽穀縣時,他總是一身公服,讓人看也不敢多看一眼。而現在,漸漸的,旁人能看到他骨子裡的豪放不羈。他手頭總是有一柄刀,似乎隻有如此,才能給他一些畫蛇添足的安全感。以前他帶的是規規矩矩的樸刀、腰刀,而現在,漸漸的,他的選擇越來越任性,有時候是解腕刀,有時候是小匕首,有一次還順手拈了個裁紙刀,更有一天,彆出心裁的帶了雙镔鐵戒刀,大約是從魯智深那裡借來玩的。
潘小園覺得自己過去真的沒有往這方麵想過這人除了有些愛坑人以外,其實還是有不少可愛之處的。
她忽然有些不敢看他了。要是他這時候突然醒了,大約會把她當成不懷好意的包道乙,不假思索的宰了吧?
趕緊往後退了退。見他手頭的刀還沒有挪位置的意思,心裡翻個白眼,輕手輕腳地回頭轉身,打算出門小範圍地散個步。說不定,過得一會兒,他就翻身朝裡了呢?
這回往遇見劉花槍相反的方向走。左手邊是下山的大路。守夜的小嘍囉們已經七倒八歪,月光下萬籟俱寂。她小心不往遠處走,隻是沿著腳下石子路,耳中聽著風中送來的夜晚的各種聲音。
蟲鳴、蛙叫、水流、樹葉飄落,還有……
女人的哭泣。
潘小園後背一緊,全身發涼,一下子釘在原處,冷汗涔涔而下。她沒聽錯,不遠處一個孤零零的耳房裡,有……有女人在哭。
她心裡跳得飛快,腦子裡不斷提醒自己,自己也是女人,自己也會哭,沒什麼大不了的……可這淒淒慘慘戚戚哭聲混在濃重的夜色裡,無異於放大了一百倍的怪力亂神。
她握緊腰間的小匕首——那是武鬆給她的,說人在梁山,身上沒件利器簡直太不成體統。但她覺得這東西在她身上,頂多是個擺設,不過是給了她一些無中生有的勇氣。
那哭聲時大時小,時斷時續,潘小園聚起最後的力氣,等那哭聲弱些的時候,轉身,拔腿就往回跑……
邁步的一瞬間,眼角看到一個模模糊糊的黑影。她倒機警,立刻蹲下,閃身在一叢灌木之後。汗水已經把額前的頭發濡濕了。
那黑影沒有停留,徑直走到那發出哭聲的耳房邊。門邊似乎有人守著,沒聲沒響的就將門開了。黑影閃身而入,哭聲停了。
潘小園感覺自己心跳都消失了,癱在原處,好久好久,才攢起力氣,一步一步的挪了回去。
方才那黑影正麵衝她,在月色裡閃了一閃。慘白的月光下,那張臉……也還是黑的。
是宋江。
她百分之二百的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