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金亭,校場內,三場比試,隻要她能贏兩場,就算贏了梁山,雙方恩怨兩清,大夥饒她性命,敲鑼打鼓歡送她離開。這是宋江親口允諾的。
然而若是她輸了呢……
外行看熱鬨,內行看門道。一群身懷武藝的梁山好漢,正圍著斷金亭上的告示,上上下下瞅著名字和場次,指指點點。
場次是拈鬮決定的,公平合理,沒人有意見。然而出場的那幾個名字……
“林教頭,武都頭,王矮虎……嘿嘿,今天是林教頭上,我看贏麵兒不大。”
“明天也夠嗆……”
“嘖嘖,可惜了。不過這婆娘與梁山作對,傷了咱們那麼多兄弟,一刀剁了都是輕的。咱們還給她三次機會,也是讓她心服口服,知道咱梁山不是好惹的。”
同樣是上斷金亭單挑的,扈三娘和那個潘六娘,在眾人眼裡差了十萬八千裡。潘六娘到底是梁山上的“自己人”,身子板兒嬌嬌弱弱的也沒什麼威脅感,就算憑借旁門左道的本事,虐哭了神算子蔣敬,也隻能算是梁山的內部矛盾,大夥一笑便罷;而扈三娘是梁山的江湖仇敵,就算她豔名在外,也是不屬於梁山的豔名。就算一刀剁了她,也不過相當於打碎了不屬於自己的珍品,頂多落個唏噓。
除了少數人在那裡乾著急。
“彆呀,彆呀!”在旁邊使勁踮腳上躥下跳的,不用看臉,看身材就知道,準是那個王矮虎,此時一臉色迷迷,“剁了多浪費,不如,嘿嘿,不如乾脆給了有功的兄弟……”
圍觀的幾個人哈哈大笑,有人是湊趣,有人是鄙夷。
那鄙夷的道“說得好聽,咱們都是江湖上響當當好漢,哪能見了美色忘了仇,要是真饒了這娘們,咱們梁山的名聲還要不要了!”
那湊趣的嘻嘻笑道“說得也有道理,可惜那‘有功的兄弟’可不一定給你啊,哈哈哈,王大哥,到時候就算你憐香惜玉,未必不是給彆人做嫁衣啊,嘿嘿!”
王英眯眼笑笑,拖長了聲音道“是麼?那可不一定。”
一麵說,一麵活動活動肩膀,凸出手臂上的肌肉來,用意不言自明,引來一陣大笑。
他也仰脖大笑,無意一轉頭,恰好看見方才議論過的那個潘六娘也在遠遠的瞧他,還惡狠狠瞪了一眼。
王英渾身一哆嗦,身上挨過武鬆拳頭的那幾個部位瞬間僵硬,假裝什麼都沒看見,目不斜視地溜了。
潘小園深感世道弄人。在這個世界裡,扈三娘的命運不是被迫配給猥瑣王英,而是乾淨利落地換成了一個大寫的“死”字。
或者,說得準確些,是一個十拿九穩的死刑。
真不知道,哪樣算更好些。
她雖然未曾見過扈三娘真容,但那日在小黑屋外,聽到她的和宋江的一番對話,心裡麵早已被這個倔強的女孩子圈粉,哪怕她的腦殘作死程度比自己更惡劣一百倍。
她突然問肥腸“扈三娘現被押在何處?見不見人?我想去找她說話。”
肥腸笑著回“哎唷娘子啊,這哪能隨便讓外人見呢。這扈三娘得罪了那麼多梁山兄弟,萬一有那齷齪的,給她提前來個下毒暗算,待會兒還怎麼比武?咱們梁山的麵子往哪兒擱?”
潘小園想想也是。況且林衝的名字已經白紙黑字地寫在布告上,多少雙眼睛都見過,多少張嘴都在議論。這時候就算能說服扈三娘反悔,怕是已經沒有了回頭路。
而林衝下麵那個名字,是武鬆。平生頭一次,潘小園覺得這兩個字組合起來是如此的不和諧,甚至比再下麵那個“王英”還要辣眼睛。
她突然又問“知不知道武二哥在哪兒?帶我去找……”
話沒說完,就聽到身後一聲彬彬有禮的斷喝“借光。”
說是彬彬有禮,因為那兩個字吐得實在是字正腔圓,誠意滿滿。說是斷喝,是因為那聲音裡自帶十分的威武氣勢,由遠而近,仿佛風卷黃沙滾地來,吹走世間一切邪佞不公。
潘小園隻覺得後背一緊,不由自主地向旁邊讓了一步。
然後才看到那聲音的主人。隻見他高大雄壯,約莫三十七八年紀,眼角紋路微現,那雙眼深深凹著,目光堅定而渾濁。他前額寬闊,鼻直口方,右頰上兩行觸目驚心的金印。本是粗豪可怕的相貌,舉手投足間卻透出奇怪的端方儒雅的氣息。他穿一身全新的綠羅團花戰袍,本是緊身,腰間卻畫蛇添足地係了一條雙股彩絲絛,樣式頗為陰柔,色澤陳舊灰敗,儘頭處斷成一縷縷的,幾乎辨不出本來的顏色。
校場周圍熙熙攘攘人挨人,他倒是十分耐心,被人不小心撞了,也並無微詞;走不動時,寧可停下來等,也不肯開口請人讓。方才那聲“借光”,已是他實在擠不進去,積攢了好久,才說出來的。
梁山上沒幾個妙齡小娘子,物以稀為貴,若是剛巧讓男人們路上遇見了,不管心思正邪,不免多看一眼。但眼前這位,見潘小園給他讓了路,朝她微微一點頭,目光掃過她的臉,好像掃過一塊石頭。隨即跟她擦肩而過,好像隻是擦過了一棵樹。等潘小園剛回過神來,他已經昂首闊步,徑直走到那校場邊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