肘子肥腸各一愣,沒說話,目光慢慢從她臉上移開,抬頭,移到她腦袋後麵,然後雙雙小聲叫道“大哥。”
潘小園猛一回頭,武鬆麵色凝重,看了她一眼,算是打招呼,目光又回到校場當中去。
肘子肥腸都是以前張青夫婦手下的小弟,早在十字坡酒店就識得這兩位大哥大姐。又是聽慣了孫二娘八卦的,此時對視一眼,非常有素養地雙雙向後轉,專心看打鬥。
武鬆見潘小園猶猶豫豫的,慢慢開口道“你可以不看。今日這場,林教頭若不放水,多半要見血。”
潘小園咬著嘴唇,搖搖頭,直接對上他眼睛。
“若是她真傷了呢?”
目光閃爍了一瞬,“規矩便是如此。她既然接受了,就是做好了連戰三日的準備,自然會懂得分配體力,保護自己。”
“明天輪到你,對不對?”
武鬆點點頭,過了好一陣,才說“我提了要求,比空手。”
倘若換成彆人,若是放棄自己擅長的兵刃,多半會被認為是不出全力,不會被批準。但大夥都知道武鬆拳腳出色,因此這要求倒也理所當然。
潘小園哪管這些,心裡簡直想笑,問出一句刻薄的“是為了不見血麼?”
武鬆有點急,眉頭微微皺,說道“你也知道,又不是我要求的,是寨子裡……”
“那你也可以推脫啊。你若不願意,他們還能把你綁去場上不成?”
武鬆連連搖頭“江湖規矩,哪能隨意踐踏。”
潘小園找不出反駁他的理由。江湖人做事有原則,上了斷金亭,就是全無退路,就是願賭服輸,就連蔣敬也能做到在眾目睽睽之下向她行禮,儘管當時臉上那神色比殺了他還難看。
隨即四周轟的一聲,浮起一陣驚叫。
她嚇了一跳,轉頭看,人頭攢動,什麼都看不清楚。
武鬆比周圍人高著一截,圍觀時毫無障礙,便低頭跟她解釋“扈三娘輸了一招。她太急了,要是再多等一刻,不至於被打掉刀……等等,她撿起來了……”
潘小園鬆了口氣,豎起耳朵。有他這個現場解說,起碼自己不至於直麵淋漓的鮮血。
又是一聲鏗鏘,想來是刀槍相碰,林衝扈三娘同時大喝一聲。
武鬆麵色微變,道“扈三娘力氣不夠,這下可能要傷著。”
聽得扈三娘高聲大喝,當當當金屬聲不絕。圍觀人眾立刻嘈雜起來,大呼小叫,震耳欲聾。聽得旁邊楊誌在大聲跟彆人進行學術討論“這招有我楊家槍法的味道,要是讓我來,這招就會這樣……這樣……”
武鬆的麵色也是陰晴不定,解釋得越來越快“林教頭上手,沒留餘地。扈三娘還是不夠冷靜……躲過去了,好刀法!碰不到林教頭,但起碼可以……啊,隻挑斷了他腰帶,好險……”
潘小園心中一凜,腦中閃現出了林衝那根破舊的雙股彩絲絛,脫口叫道“扈三娘要糟!”
武鬆驚道“你怎麼知……”
突然聽得林衝怒喝一聲,一連串暴擊巨響,一片陰雲遮住了藍天,整個校場瞬間暗了下來,全場寂靜。
寂靜隻持續了刹那。突然,四麵八方一片沸騰,好像洪水決堤,淹沒了校場上的一切聲音。
“林教頭威武!林教頭好樣的!教訓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婆娘!”
“哼,在林教頭手底下找死,就該是這個下場!”
“她沒死,還在動。”
武鬆輕輕吐出一口氣,睫毛下麵目光灼灼,雲淡風輕感歎一句“手下留情了。”
還不如不說呢。麵前的人頭慢慢蠕動著散開。潘小園好容易覷個空擋,趕緊一推肥腸,讓他往裡一鑽,自己占了那個缺口。
定睛一看,倒吸口氣。
扈三娘已經倒臥在地上,雙刀散落在場地的角落。半邊白皙的側臉上全是泥灰,遮住了那細長的血印子。她的喘息急促得不正常,不住的咳嗽,直咳得雙眼飆出淚水,朦朧著眼,用力抬頭。
林衝的槍尖虛點在她喉頭。
他本人依然是麵無表情,除了朝場下的晁蓋、宋江微微點頭致意,再瞧扈三娘,就好像是瞧一塊安靜的岩石。那根斷掉的彩絲絛讓他緊緊握在手裡,隨著槍杆子微微的晃。
陰雲慢慢的散了。陽光重新灑在校場上。林衝的影子蓋在扈三娘身上,把她眼前遮得一片暗。
裁判裴宣慢慢的數了十下。林衝移開了槍,撇到一旁,朝地上的扈三娘一拱手,禮貌地結束了比試“承讓!”
扈三娘輕輕地點點頭,還了一句江湖套話“林教頭好手段,在下……佩服。”
聲音一如既往的清脆而疲憊。這是她自上場以來,開口說的第一句話。也是她有生以來,跟林衝說的第一句話。
她說完這句話,好像完成了什麼任務似的,長出一口氣,又掙紮著起身。可惜力氣已經耗儘,隻落得一次次失敗。
圍觀人眾裡,已經有人開始笑了“嗬嗬,腰挺細……”
扈三娘抬起眼,終於放下一點點驕傲,朝林衝投去一個請求的眼神。江湖通行的規矩,校場內的比試,結束了,雙方便不再是敵對狀態,甚至勝者可以表個姿態,將敗者拉上一把,救上一救,都是美談。
可林衝不為所動,斷彩絲絛一圈圈纏在手腕上,回身便走,也沒看她,也沒再看圍觀人群,大踏步出了校場。
最後還是孫二娘和顧大嫂一道,將扈三娘扶了起來,扶去斷金亭內休息,喂了點水。
裴宣隨即宣布本場比試結束,提筆蘸墨,在那布告上林衝的名字旁邊,加了一個飽滿的圓圈,宣示著第一場,梁山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