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殊三萬零一百年。
凡間,天禪村。
月色下的村落,闃無人聲,像濃稠的墨滴蕩在清水上。
荊釵布裙的美婦人,舉著生鏽的柴刀,站在院落邊的石磨盤上,眼尾猩紅依稀可見細小的皺紋。
馮竹漪魔怔般雙手持刀,對準惡狼般撲來的男人“霧明!你彆過來彆過來!”
“再過來我殺了你。”
霧明粗布麻衣,外套白馬褂,還打著幾個略顯寒磣的補丁,雙頰緋紅,喝得醉醺醺地,神色嫌惡“臭婆娘,當初你老娘將你賣給老子,你就生是我霧家的人,死是我霧家的鬼。”
“你還敢逃跑,是還沒被打夠是不是?!”
馮竹漪手中的柴刀猛地劈下來,卻因為生鏽並沒有砍斷霧明的手,反倒激起他的暴虐因子。
整個人猩紅著臉,過來一把揪住她的頭發往外麵拖,邊拖邊淬了一口“臭婆娘,要不是衙門下了禁令,準你們這些喪家狗回去。”
“你以為你逃得掉嗎?你可彆忘了你還有個兒子,你要是一走,老子天天將他鎖在柴房,不給吃不給喝。”
“到時候你還不是得老老實實回來伺候老子。”
馮竹漪兩行清淚落下來,咬在他大腿上“你還是人嗎?”
“他可是你親生骨肉!”
“老子管他是不是。”霧明狠狠一巴掌甩到她臉上,推開門扉將人甩了出去。
院裡上鎖的屋內傳來一陣陣急促的拍打,門縫裡是小少年含著淚花倔強的雙眼“放開我娘,你個畜生,我要殺了你。”
“我要殺了你!”
六歲的霧薄燈生得不高,因為常年吃不飽飯,力氣也沒有,縱使指甲將門刮得嘶啞作響,也推不開門。
到最後留下一道道又長又深的血指痕。
村落似乎被哭聲點燃,院外傳來指指點點的聲音。
“霧明又在打媳婦兒了。”
“嘖嘖,這女人上次被打得半死不活,聽說為了六歲的兒子又回來了。”
“要不是衙門不許女人帶孩子私逃,她恐怕早就一走了之了。”
“”
村民們麵麵相覷,指指點點的,卻沒一人上前來幫忙。
眼睜睜看著馮竹漪被打得半張臉腫起來,嘴裡全是血,裸露在外的皮膚也全是大大小小的淤青。
雲將月亮藏起來。
天禪村徹底沒了光亮。
霧薄燈絕望地背過身靠著門坐下,抱著雙腿啜泣,淚水冰涼地眨落在手背上,他眼底滿是麻木。
長長的神龕上供奉著神像,眉目慈善,是會庇佑人的那類神仙。
他跪在地上,淚水往下淌,一次次磕頭,直到額頭鮮血淋漓。
神明開恩,救救他們吧。
霧薄燈不明白,為什麼季華的爹會給他買蜜餞,給他置辦新衣,帶他打雪仗,給他最好的一切。
而霧明這個爹,留給家的永遠都是黑暗和咒罵,壓迫和索取。
為什麼呢?
他想他才六歲,什麼也沒得到過,吃不飽飯,穿不暖。
甚至是個隻會給馮竹漪拖後腿的喪門星。
他想他錯了。
在馮竹漪要走的時候,他應該裝沒聽見,更不該從榻上爬起來看她,可是早就說好的一切總是被輕易粉碎。
譬如,今日過後他就是個沒娘的野孩子了,再譬如馮竹漪每次走前在他額上落下的吻。
仿佛是心照不宣的暗示。
隻要他睜眼,馮竹漪就一定會咬碎血肉再留下來,為了他留下來。
這是她無私的母愛,更是一生都踏不出的囚籠。
霧薄燈像是繩子死死套在馮竹漪脖頸上,而捏著繩子的人是霧明這個喪儘天良的人。
為什麼?
為什麼偏偏是馮竹漪要遭遇這些?
他為什麼要出生?
是不是隻要繩子斷了,一切就都好起來了。
第二天,霧薄燈起床,死氣沉沉地坐在矮凳上,眼神空洞麻木隻會盯著一個地方,像抽乾生氣的木偶人。
門開了。
今天詭異的沒有霧明的叫罵聲。
馮竹漪說今天是他生辰,給他打了長命鎖,要給他包餃子吃。
可是她哪兒來的錢?
他沒敢問,怕像無數個夜晚那樣,成為阻斷馮竹漪離開的繩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