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過薛紅線身旁時,忽然頓足,看著這位師公愛過的女子,忍不住有些好奇,“冒昧問一句,你和師……老鏢師之間,究竟有什麼關係?”
薛紅線看起來二十三四,師公年齡大了她一倍多,怎麼看都不像是一對。
薛紅線愣了下,知道李汝魚的疑惑,良久才歎了口氣,緩緩伸手,撕掉了臉上的麵皮,露出一張滿是歲月痕跡的滄桑婦人臉。
一頭青絲下,滿臉歲月痕。
然而縱是如此,也能從這張充滿歲月痕跡的臉上看到當年傾國傾城的風情。
李汝魚遲疑了下,輕聲問道“你愛過他嗎?”
薛紅線刹那之間眼神恍惚,也許是昨夜瀾山之巔的千萬雪白劍氣讓她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又或者天衣無縫被安梨花一刀所破劍心蒙塵,於是心中鬱鬱想說些什麼,薛紅線一時間有些難以控製情緒,緩緩說道“想聽我和他的故事嗎?”
不待李汝魚回答,薛紅線便娓娓而言。
十餘年前,開封有個二九少女,懵懂無知,不喜女紅喜長鋏,對江湖有著單純的向往,她想做一個江湖女俠,騎最快的馬喝最烈的酒殺最惡的人,再嫁一個最俠氣的英雄。
卻總是被娘親逼著繡女紅做一個溫婉女子,少女不甘心,怒而背長鋏走江湖。
鋏者劍也。
然而江湖很大。
女俠的那一趟江湖之行,徹底顛覆了女俠心中的江湖形象,原來,俠肝義膽的下麵,可以隱藏著一腔陰險卑鄙,而所有的風流不羈都比不上一頓大魚大肉來得實在。
女俠見到過道貌岸然的遊俠兒轉身之間,為了錢財殺人越貨,見到過心比天高的遊俠兒為了一頓飯而淪為富賈府中看門狗,也見到過獨身的女子遊俠兒被相逢如知己的俠客下藥淩辱……
這不是女俠想要的江湖。
她沒有騎上最快的馬沒有喝上最烈的酒也沒有殺了最惡的人,更沒有最俠氣的英雄出現,女俠遇見的男人,隻會像蒼蠅一般對她充斥著情欲。
好在女俠的劍很快。
很快的劍殺了很多醃臢人,卻始終不快意。
直到那個大俠的出現,白衣勝雪風度翩翩英俊瀟灑風流倜儻,腰畔懸劍走江湖,前呼後擁萬人敬仰,完美的契合了女俠心中的俠客。
這位在當地有著顯赫聲望的大俠也有一座山莊,一座比摘星山莊還大的山莊。
大俠對待每一個人都和藹可親,對待惡人則是雷霆萬鈞,更不像其他庸俗男人看女俠的眸子裡隻有赤裸情欲,他看女俠目光溫柔如水純淨如秋。
女俠對大俠很有好感,她以為這是愛情的萌芽。
是江湖神仙眷侶的開始。
然而世間事總是悲劇多於圓滿,芳心暗動的女俠在山莊做客時,卻無意中發現大俠不過是臨安某個朝中人物的狗,一條手上沾滿了鮮血的狗。
那個朝中人物,正是當今北方偽帝之相王琨,那時候的王琨在朝中還不顯豁,卻已在步步為營的經營著勢力。
而那位大俠就是王琨手中的一柄利劍。
很狗血的故事。
被發現秘密的大俠撕破麵皮露出猙獰,將女俠製住後帶到密室裡欲要巫山雲雨,關鍵時候出現了一個遊俠兒,一個麵向老好的遊俠兒。
那遊俠兒身上無劍,本事不大,就會逃命,帶著女俠逃離了大俠的山莊。
本該分道揚鑣的兩人,卻陰差陽錯的一路北上。
女俠不喜歡那遊俠兒。
長得不討喜,而且還假裝自己是遊俠兒,實際上一點也不懂劍道,自然就沒了江湖兒女的快意瀟灑,完全不符合女俠心中那顆天真爛漫少女心的美好情人的形象。
然而那遊俠兒卻在不知不覺裡愛上了女俠。
繼續北上。
女俠背劍,一路行俠仗義著尋找著心中的江湖,倒也漸漸闖出了一些名聲,隻不過劍道不彰的女俠人生閱曆不足,吃癟上當受騙的時候多,快意恩仇的時間少,比如本來是救一個被采花賊偷走的大家閨秀,最後卻發現彆人是私奔……吃了白眼不說,還被彆人吐槽是棒打鴛鴦的惡人。
女俠越發對江湖失望,發現仗劍天涯夢想在前的初衷都隻是鏡花水月。
遊俠兒捧匣,一路爛好人。
然而越是這樣,女俠越是看不起他,連一個地痞無賴調戲自己時,他都隻是笑臉相迎,最後還是女俠出劍殺了那地痞無賴。
而他隻會在一旁老氣橫秋的說江湖不是這樣的,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那是世俗的江湖,而真正的江湖,是你心中的人。
他隻差沒說出女俠就是他的江湖。
女俠很是不屑。
她覺得他是故意在埋汰她,故意和她作對,他連劍都不懂,也配談江湖?
終於抵達開封,在城郊時遇見一弱冠青年,一身黑衣風塵仆仆,麵目陰鬱手持長槍身騎駿馬,一副俯視天下的傲然氣質。
女俠當時不知道他是誰。
可就看不慣那黑衣青年一副俯視天下的神態,一路上對江湖失望至極的女俠情緒不好,忍不住吐槽了幾句,惹得那時還熱血氣盛的黑衣青年不快。
一言不合,大打出手,那一天的開封城郊,黑衣青年和女俠兩人很有江湖風範。
黑衣青年出槍。
女俠第一次知道,原來不是江湖不夠快意,是自己的劍不夠快意。
黑衣青年的槍就很快意,一槍如龍,槍出驚風雷。
女俠幾乎覺得自己要死了,心神絕望,腦海裡浮現了一生的畫麵,卻悲哀的發現,自己這一生沒有一件值得留戀的事情。
女俠覺得時間很快,卻又很漫長。
仿佛聽見了萬千金屬交鳴和驚雷之聲,又仿佛什麼都沒有聽見,等她清醒過來,發現黑衣青年已經離開,身旁依然站著那個一臉老好的遊俠兒。
讓人生厭。
女俠後來才知道,黑衣持槍的弱冠青年正是在臨安當質子的嶽家世子嶽平川,那一次出現在開封城外,正是從臨安歸來世襲罔替。
女俠那一趟江湖之行沒有尋找到她想要的江湖,卻因為傾國傾城的容貌成了北方著名的女俠,倒也是諷刺,以致於後來才會有“北北方雙仙子,王妃居深宮,紅線招鏢旗,皆可羞春笑”的說法。
嶽平川不知道怎麼知道了女俠的身份,親自登門大風鏢局,為當日的衝突道歉,女俠才知曉嶽平川當日之所以出槍,是因為失戀。
他剛和某個人在臨安分彆,回開封的路上又遇見一個帶著蜀中口音的用刀遊俠兒,兩人莫名其妙一言不合就大戰三日三夜不分勝負。
後來,女俠和嶽平川成了知己,也知道了那個用刀遊俠兒姓鐵。
再後來,女俠忽然發現,自己好像有點喜歡嶽平川了,就在女俠打算向嶽平川表露心跡時,忽然有個女人從臨安來到了開封,成了嶽家王妃。
那個女人叫蘇蘇。
就是那年讓嶽平川一路北上,一路心情鬱鬱的女人。
女俠沒有傷心,隻是絕望,她決定用一生來嗬護自己那段剛萌芽就被扼殺在現實裡的懵懂情感,此生不嫁,也不再愛上任何男人。
江湖已死。
她的心裡,忘記了仗劍天涯的夢想,也沒有了大涼北方之王嶽平川,更忽略了開封有個遊俠兒,一直在守著她,默默的守著,從大風鏢局到龍門鏢局,一直在默默的守在臨安。
直到女帝登基後某一年的深夜,晴空驟起驚雷,夜半驚醒的女俠不再是那個單純而懵懂的女俠,而是薛紅線。
一個不是大涼天下的人。
她選擇性的遺忘了那一趟江湖之行,將記憶封鎖起來。
直到再一次南下看見他。
他老了許多,卻依然是一副無用的老好人樣子。
說到這裡,薛紅線看向李汝魚,“你覺得,這是愛情嗎?”
他愛我。
我卻不愛他。
李汝魚聽得心中難受至極,許久,才看著遠處長亭裡的劉班昭,對身旁的薛紅線說道“我還不是很懂愛情,但總覺得,這就算不是你的愛情,也是他的愛情。”
薛紅線淒然的笑了笑,“多麼卑微的愛情啊。”
李汝魚沉默了一陣,忽然開口問道“你了解過他嗎?”
薛紅線搖頭,“他有值得我了解的地方?”
李汝魚想了想,“我有點疑惑,那個大俠後來怎麼樣了,還有,嶽平川當日在城郊對你出槍,你為何沒死?”
薛紅線想了想“嶽平川出槍我不死,這還需要解釋?嶽平川是嶽家世子,他怎麼可能在開封城郊出手殺死大涼子民。”
“那個大俠惡人自有惡報,據說在我們離開後的第二天就死在了莊子裡,死的時候莊子裡憑空出現雪白劍氣千萬縷,大俠萬劍穿心——”
說到這裡,薛紅線曳然而至,猛然想起了什麼,一臉不可置信。
李汝魚聽得這裡一陣恍然,道“當年大俠被雪白劍氣萬劍穿心,那你可知昨夜瀾山之巔,有雪白劍氣千萬縷,縷縷懸空皆如劍。”
薛紅線知曉。
李汝魚緩緩走向長亭,走了幾步,才回頭道“那是老鏢師的劍,他已經上了青天,不知道如今在何處,也許,再也不會出現在這片天下了。在他上青天時,他曾歎過,大涼一世,僅出劍三次,兩次為所愛之人,一次今夜。”
“然而這其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開封,默默守了你十餘年,這才他一生的江湖,一生為之堅持的劍道初心。”
薛紅線愣住。
記憶的缺口猛然打開,無數過往的畫麵一一浮現在腦海裡大俠不是自己離開之後死的,而是在在離開之前死的,死的時候,山莊之內儘是雪白劍氣。
開封城外嶽平川出槍時,自己當時心神絕望,似乎聽見了千萬金屬交鳴聲和驚雷聲,又似乎看見了開封城郊憑空出現劍氣千萬縷,縷縷皆如劍。
原來都是他的劍。
嶽平川後來找自己,也曾問及過那日的劍,都被自己忽略。
隻因自己一直不願意相信那個老好人會是劍道謫仙,他哪一點有劍道謫仙的無上風采,他哪曾有一點自己夢中情人的樣子。
不能接受。
是以選擇性的忘記了那一幕幕?
但薛紅線想起了那段歲月,自己背劍在江湖之中撞得頭破血流,或闖禍或快意恩仇,身後總是跟著個笑臉老好人一路捧匣,為自己遮風擋雨,自己卻不知。
薛紅線忽然覺得好諷刺。
然後笑了。
歇斯底裡的笑,笑著笑著,淚流滿麵。
原來自己一直是最自私的人。
我的江湖是自己,而你的江湖卻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