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官城雖然不如臨安繁華,但終究是蜀中大城,城內居民還務農的已經極少。
堂屋正牆的正中,一個神龕懸在牆體上一人高處。
神龕上和左右各貼了對聯。
卻不是最為常見的“天地君親師”神聯,而是極其罕見,更像是挽聯,其用詞極不像神龕對聯的用詞,頗有幾分浩然青氣在其中。
橫批天公不悔。
左聯一筆一墨一書一卷皆是忠。
右聯不清不白不悲不喜何謂迂。
不似神聯,更近悲壯挽聯詞。
透著股古怪。
堂屋兩邊各有一門,左邊通往臥室,右邊門亦通往臥室,走過右邊門的臥室,向左則是豬圈和廁所,向右則是廚房。
五更鼓聲後,最左邊的臥室裡,一位女子掀開棉衾悄然起身,動作恬靜而鹹淡的穿了衣衫,先去了一趟廁所,旋即到門外倒水洗臉漱口,然後又來到灶房,點燃了灶火,放入粗米熬煮。
趁此期間,女子回到臥室,收拾了床褥。
又到門口巷子外買了兩個饅頭。
最後回到廚房,掀開了醃菜壇子,濃鬱的醃菜香味頓時彌漫了整個院子,女子從中抓出了一個大頭菜,麻利洗淨,切顆。
摘了蔥,切成蔥花,放上熟油,撒上蔥花拌勻。
做好這一切,粥也熬好。
女子盛了一碗粥,就這麼坐在廚房的小桌子上,一口饅頭一口菜又一口粥,安靜的吃著早食,這也是蜀中大部分平民的早食習慣。
一碗濃粥一疊泡菜足矣。
從始至終,女子恬淡如水。
灶裡的殘餘火光隱隱打在女子那張頗有些堅毅的臉上,無風無雨。
更無情。
除了廚具發出的聲音,女子從始至終沒有發出哪怕一丁點的聲音,仿佛活在無聲的世界裡。
吃了早食,女子來到堂屋。
從神龕下的一個凳子上,拿起了三根香,回到廚房點燃後,又來到神龕下,恭謹的三跪九叩拜過先人,這才踩著凳子插進在神牌前的香爐裡。
於是堂屋裡香煙繚繞。
女子回到臥室,坐在窗前,提筆畫眉一黛遠山,點絳唇櫻紅,再抹粉腮,片刻之間,樸素的農家小女子那張本就精致的臉,變成了瀟湘美人。
隻是淡妝遮掩不去女子堅毅氣。
女子起身。
從臥室出來,腰間已配雙劍。
走過堂屋時,默默的看著神龕上的靈牌,許久。
終究歎了口氣。
出門。
來到院門口時,門外站著四五壯漢,一身短襟打扮目露精光,皆是江湖好手,其中有一人佩劍一人背刀,隱隱然的氣勢,雄渾至極。
女子目光依次掃過幾人,輕聲說道“諸事我已安排,錦官城事了,無論結局如何,女帝都會著人馬踏江湖,你等早日帶著安家費歸去,勿要再入江湖,今後各自安好,彆再為了那兩個字而誤了卿卿性命。”
人皆有家人。
我們死不足惜,然而你們的妻女父母,則是無辜。
四五壯漢欲言又止。
最後隻是沉默著看這位女子遠去,最終齊刷刷的跪下——男兒膝下有黃金,隻跪天地君親師,然青龍會者,不跪君。
但這一次,四五個壯漢,卻跪大龍頭。
女子佩劍。
一左一右,一長一短,一黑一白。
長劍漆黑如墨,短劍如雪。
青城方流年。
香煙繚繞的堂屋神龕上,靈牌上寫著“先孝方公諱希直府君生西蓮位”。
二十餘年前,有位被誅十族的大儒。
方姓。
字希直。
……
……
二十餘年前,大涼方家有大儒,才墨等身,忠君仁民。
仕於朝堂。
位居大涼禮部侍郎。
適時的君王是守成之君順宗,重用賢良,治國安康。
然而誰曾想,在一次小朝會後,大內垂拱殿忽然傳出聖旨,大涼禮部侍郎方希直意圖刺殺順宗謀逆,已被士卒就地正法。
同謀之人,大涼樞密院同知樞密院事趙挺亦已伏誅。
其後,聖旨再出。
禮部侍郎方希直叛逆弑君,罪不可赦,滿門抄斬,誅十族,共犯趙挺誅滿門抄紮,誅三族。
其後,當日禁軍大肆出動。
方家根本來不及任何反響就被滿門抄斬,不僅九族被牽連抄斬,連門生一族也儘數被誅——這僅僅是在一天之內就落幕。
大內禁軍以雷霆萬鈞之勢,徹底誅了方希直十族和趙挺三族,其後更是兵馬異動,將臨安京城的方家查了個底朝天,連外地的方家本族,也被禁軍徹底搜查。
三月不歇!
個中原因著實讓人難以揣摩。
此案,牽連數百人。
那一日,整個臨安城都彌漫著血腥味。
世人幾乎不願意相信,一直仁厚的順宗,為何忽然會對方家下此重手,誅殺十族前所未有,更茫然不解,忠君愛民的方侍郎,為何會謀逆?
完全沒有可能。
後來很多人通過其他細節揣摩出了一絲——那一日後,不僅方希直和趙挺直接死在了垂拱殿,當夜,白日在垂拱殿當值的士卒、宮女和太監,也儘數暴斃身亡。
如此推斷,很可能是方希直和趙挺兩人知道了某些足以動搖順宗帝位的隱秘。
真相如何,隨著順宗駕崩泯滅在曆史長河裡。
已無人知曉。
然而此刻佩劍走在錦官城大街上的方流年知道,因為真相,本就是同知樞密院事趙挺匆匆趕來告訴祖父,恰好被年幼的自己聽見了而已。
趙挺是順宗登基的大功臣,他用鐵一樣的證據說服了祖父。
然後兩人就被從天而降的禁軍士卒帶去了大內。
再然後……
便是那一樁牽連上千人的慘案!
真相?
真相是仁宗臨死之前,忽然改了心意,傳位的並不是太子順宗,而是要先廢了順宗太子之位,再立年紀尚小一些的坤王趙颯為帝。
順宗是矯詔登基!
出謀劃策之人,就是當今章國的大涼女帝!
君王一醃臢,匹夫萬人血。
何等無奈。
然而天家一事,誰能說對錯,如果當年祖父和趙挺活著,扳倒了順宗,趙颯能打造出永安和永貞盛世,豈不知一族之白聯,卻是萬家燈火闌珊。
方流年已經麵對現實,被自己尊為先生的黑衣文人,屠龍之術已然失敗,大涼終究還是女帝的大涼,而祖父的冤屈已經永遠無法昭雪。
如此也罷。
今日方流年,折女帝一劍,生死無懼。
方流年直向王宮。
腰間佩劍,一左一右,一長一短,一黑一白。
劍意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