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之歌,春日之歌。
梁瑾心頭的旋律卻是一片蕭索。
暮秋之後尚有漫長隆冬,春日不知哪時才能真正到來。
心神百轉千回的那個,也不隻他。
傅逢朝嘗著杯中酒,卻難以嘗出其中真正滋味。
眼前一幕仿如十年前,同樣的曲子,不同的彈琴的人。
東方麵孔的年輕琴師,沉醉於指尖流淌出的音樂裡,低眉抬眼間萬分之一相似的氣質。
這麼多年他從未嘗試過在彆人身上找尋梁玦的影子,但是今夜此刻他坐在這裡,卻總在無意識中一再想起梁玦。
而牽動他神思的,或許是眼前彈琴之人,也或許是其他。
陶泊仍在絮叨抱怨,梁瑾心不在焉地回頭,視線晃過時忽而停住——前方卡座裡,傅逢朝專注盯著彈琴之人,一直沒有移開眼。
他眼神裡藏著的情緒,深重而複雜。
梁瑾盯著看了片刻,忽然覺得悶,他或許確實醉了,那樣的悶意擠壓了肺部的空氣,讓他幾近窒息。
陶泊見他起身,迷糊問了句“你去哪?”
梁瑾微微搖頭“你喝著吧,我去外麵透口氣。”
出酒吧不遠便是海邊,梁瑾走出來停步深吸一口氣,潮腥的海風撲麵,讓他得以勉強找回呼吸。
白天碧清的瀉湖在這一刻呈現出夜的深藍,凝視得久了,那片深藍也逐漸漫進他眼底,掩蓋了其下所有深流暗湧。
手機上收到朋友剛發來的消息,梁瑾隨手點開。
那把斯特拉德琴昨天拍出去了,成交價很高,是個匿名買家電話委托拍下的,有點可惜。
他盯著這兩行字,心頭一空。
像一直以來苦苦壓抑的渴望,也最終在塵埃落定的結果裡成了空。
酒吧那頭傳來一陣喧嘩聲,梁瑾回神轉頭看去。
是剛在裡頭演奏的那位琴師,出門時被個喝醉了的酒鬼糾纏住。琴師有些驚慌,大聲用英語拒絕,酒鬼卻如聽不懂一般抓著他的手臂不放。
梁瑾正要過去幫忙,有人比他快了一步。恰巧自酒吧出來的人撞見這一幕,上前扣住了那人高馬大的酒鬼一隻手腕,用力向外一撇。
酒鬼痛呼哀嚎,鬆開了鉗製住琴師的手。
傅逢朝神色狠厲,隻有一個字“滾。”
找事之人罵罵咧咧離開,驚魂未定的琴師跟傅逢朝道謝。
傅逢朝的目光在他臉上停了幾秒移開,與剛才那一刻截然相反的冷淡“不必。”
陶泊晚一步出來,抓了抓腦袋走向梁瑾,嘴裡嘀咕“剛那位傅大少是在英雄救美嗎?真了不起。”
梁瑾沒接話,隻問“你不喝了?”
“喝什麼啊,”陶泊撇嘴,“你又不喝,我一個人喝酒有什麼意思,算了算了,回去睡覺了。”
傅逢朝的背影已經遠去。
梁瑾落回視線。
“……回去吧。”
他這兩天睡了太久,這會兒其實沒什麼睡意,打發了陶泊回房,又獨自在海邊站了許久,直到夜深人靜,燈火都寥寥。
心緒卻始終難寧。
當年親手將傅逢朝推開時,他就已經做好準備,或許有一天傅逢朝身邊會有彆的人。
他以為自己能接受,其實不能。
連傅逢朝多停留在彆人身上的目光,都是他無法忍受的。
真有那一天,他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麼來。
他如此卑劣,不敢讓那個人知曉真相,又做不到真正灑脫放手。
走回棧道上時,還亮著燈的房間也不剩幾間。
路過傅逢朝住的那間,梁瑾下意識停步,抬眼望去。
前方二層露台一角,傅逢朝側身站在那裡,指尖夾了煙,凝望著深海。
煙頭上的火星是周圍唯一的一點亮光。
這是這麼久梁瑾第一次看到傅逢朝抽煙,原以為傅逢朝不碰這些,原來不是。
夜色太沉,離得太遠,他看不清傅逢朝臉上神情,隻覺得那樣極致的孤獨連他也本能地想逃離。
像是察覺被人盯著,傅逢朝忽而轉頭看過來。
梁瑾心頭一顫,回避了他的目光,裝作鎮定地轉身離開。
傅逢朝的視線跟隨他,煙頭燒至指尖,卻似渾然未覺。
良久,他垂下眼,慢慢撚滅煙,無聲默念那個名字——
“梁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