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了,你是不久前剛被招募來的吧?我在營中也挺久了,看你好像有些麵生。”
又有幾人問他,但他依舊不答,隻維持平躺著,目光靜靜望著帳頂。說好聽些,像在望著帳頂出神,說不好聽些,像根本沒聽懂大家說什麼。
如果不是那雙漆黑如墨的眼睛一直睜著,簡直和之前昏迷時沒兩樣。
“不會是個啞巴?”有人壓低聲猜測。
話剛落,空氣中傳出一聲“咕”,是這人肚子在響。
“……”
有人拿了半個饅頭給他,但他仍不動,依舊安靜望著帳頂。
“嘶,可能還是個傻子!”餓了都不知道吃。
“胡郎中,胡郎中!快彆抓人縫針了,趕緊來看看,這人不大對勁!”
李禪秀回藥房後,下午就沒再去傷兵營。
被調到藥房後,傷兵營的很多活都不需他再做,吃完飯沒事,他去藥廬幫徐阿嬸煎了會兒藥。
胡郎中一直沒回來,到了晚上,才聽去詢問消息的胡圓兒回來說,對方被陳將軍叫去了,連同中午剛醒的那個人一起。
“肯定是問糧草被劫的事,我爺爺跟著過去看看,估計要不了多久就能回。”胡圓兒脆生生道。
李禪秀心中權衡,他不想回女眷營帳那邊休息,一是不方便,二是他畢竟是男扮女裝,不是真正女子,能不住那邊,還是儘量不住那邊比較好。
於是他借口還有藥方沒抄錄完,留下陪胡圓兒一起等。
然而直到深夜,燃著的油燈隻剩豆大火光,胡圓兒也趴在桌上睡著時,胡郎中才帶著一身寒氣從外麵進來。
抬頭見李禪秀這麼晚還沒回去,他顯然有些驚訝。
李禪秀擱下筆起身,指指趴在桌上睡著的胡圓兒,微笑解釋“胡圓兒說你一會兒就回來,正好我還有些藥方沒抄,就陪他一起等了等,沒想到……”
說著,他看一眼外麵的黑夜,意思是自己也沒想到會等這麼晚。
胡郎中頓時明白,歎道“這小子,說著等我,自己倒先睡了。”
然後對李禪秀感謝道“有勞你了。”
他以為李禪秀是因胡圓兒年紀小,不放心他一個人,才陪著一起等,把孫子抱進隔間後,出來又是一番謝。
李禪秀搖頭表示不用,雖然確實有幾分不放心胡圓兒一個人,但也有私心。
胡郎中這時歎氣,又道“你沒走也好,我正想跟你說個事,今天陳將軍把剛醒的那個傷兵叫去問話,順便把我也叫去了……”
李禪秀沒想到他會主動提及此事,不由順著話道“我聽胡圓兒說,是問之前糧草被劫的事。”
接著遲疑“可是那人被用了刑,傷又加重了?”
畢竟胡郎中此刻的神情看著不太好。
胡郎中搖頭,道“倒是沒用刑,而是……”
他語氣似乎斟酌了一下,才繼續“這個人他失憶了。”
失憶?
李禪秀聞言愣住,隨即想起那人剛醒時神情空茫,之後又一直盯著他看,頓時有些明白。
難怪對方醒來後,反應如此奇怪,原來是失憶了。
聽說有些鳥雀剛破殼時,因對世間一無所知,會對見到的第一個動物產生好感。想來這個失憶的人也跟鳥雀一樣,隻是因醒來後看見的第一個人是他,才一直盯著看罷了。
不過胡郎中說這些,目的肯定不是單純要告訴他,對方失憶了,莫非……
果然,胡郎中很快道“陳將軍希望他能想起,讓我給他治療,但我沒治過失憶的人,實在無從下手。你看,你有沒有這方麵的經驗,能試著給他看看?”
李禪秀聞言遲疑了,他也沒治過失憶的人,不過……
“隻是先試試看,不必擔心治不好,我看陳將軍其實也沒抱什麼希望。且你隻是幫我,若治不好,我去跟陳將軍說就行。”胡郎中見他猶豫,又補充一句。
李禪秀這才點頭“那我就試一試。”
接著目光微動,借機又道“但治療失憶,需時常過去給他針灸,女眷營帳離這邊較遠,我能否以後就住藥房,這樣來回也方便一些?”
胡郎中正想說今天已晚,問他要不要在藥房將就一晚,沒想到他先開口,且還是要以後都要住這邊,忙道“妥,妥!你儘管搬就是,我讓人在藥房的裡間放一張木板床。”
藥房跟他們爺孫倆的住處隻是連著,並不是同一處,不必擔心小女郎住在這,於名聲有礙。
且他先前就覺得女眷營帳太冷,離傷兵營這邊又遠,萬一有個急事,深夜去喊小女郎來,也不方便。
隻是對方畢竟是小女郎,非是男子,他先前不好開口說這些。沒想到李禪秀主動提出要般過來,他自是欣然說好。
李禪秀見他同意,也微鬆一口氣,覺得總算可以從女眷營帳搬出來了。
隻是,又利用了一下今天剛醒的那個人,雖然對方並不知。
翌日,李禪秀一早就先回女眷營帳那邊搬行李。
其實也沒多少東西,都是些舊衣、破被褥。隻有一串佛珠,是他特意藏在被子夾層裡,不能丟。
那是父親在他離京前,親手為他一顆顆磨的,希望能護他平安。
他還記得離京計劃實施前的幾天,父親經常整夜不睡,有時深夜他醒來,還能看見對方到他床前,歎息著給他掖緊被子。
他當初是詐死先離開太子府,然後金蟬脫殼,被從棺槨中換出,借了流放身份離京。
那天吃了假死藥,他有些不安地躺在床上,等待失去意識的時刻來臨,以及未知的未來。
父親就在那時將這串佛珠戴在他手腕,輕撫他的頭頂,歎息般道“蟬奴兒,彆怕,阿父很快會去接你,到時我們父子再團聚,便都如‘魚入大海,鳥上青霄,再不受籠網羈絆了’1。”
然而在夢中,這一彆,他們父子就再未見過。
李禪秀握著從被褥中找出的佛珠,眼眶微紅。
好在父親此時尚在京中,雖被困,但一時無性命之憂。
隻要西北不淪陷,隻要他不像夢中那樣流落西羌,讓父親誤以為他已死去,以至哀毀過度,折損壽元,他們就能再團聚。
所以眼下這些困境不算什麼,何況依靠那些夢,他的處境已經改變許多,以後也會越來越好。
李禪秀很快又收拾心情,重振精神。
忽然帳外傳來腳步聲,有人走近,他忙收起佛珠手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