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今早,小弟阿福還跟他一起來過院中,跟在他身後嘴貧,說他拿的書倒了,說他說話怪有文采……
才不過半天時間,他的刀上就沾了阿福的血,上一刻還活生生的人,就那麼突然在他麵前倒下。
他這把刀沾過敵對山寨人的血,沾過來剿匪的官兵的血,甚至還僥幸殺過一個胡人,沾了胡人的血,卻是第一次沾兄弟的血。
大哥當時在旁誇他做得好,說這才是他的好三弟,對叛徒就該這樣。
他卻想起自己剛被大哥叫去時,被告知阿福是四當家的眼線,被逼要殺了阿福時,這個平時鬼機靈、被他瞪一眼就慫的小子,竟然鐵骨錚錚,挺著一看就很瘦弱的胸膛,不怕死地跟他說“三當家,你動手吧,俺不怕死。三當家,俺對不起你,但你不是說了,咱們跟東寨都是兄弟!”
三當家握刀的手忽然一顫,隻覺刀上的血還是燙的。
他想不明白,明明二當家他們剛上山時,大家一起相處挺好,怎麼現在日子好過了,反而要你死我活。
忽然,院子裡響起腳步聲,一個跟阿福穿著同樣衣服的小廝跑來,小聲猶豫道“三當家,四當家剛才派人來找阿福。”
三當家驟然回神,忙背過身,抬手抹了抹眼,啞聲道“你去跟四當家說,阿福……阿福被埋在後山那棵鬆樹旁,現在去救,還來得及。”
小廝聽了一怔,回神後,忙匆匆離開。
……
李禪秀和裴二還在等陸騭決定,卻見宣平忽然和幾個人一起,抬著一個胸口染紅的人進來。
“沈姑娘,求你快救救阿福。”宣平一進來,就聲音乾啞地請求。
李禪秀微愣,忙疾步過去看情況,胡郎中也趕緊跟過去。
“快,先把他衣服解開。”李禪秀催宣平等人。
宣平忙抖著手去解阿福胸口的衣服。
裴二頓了頓,才走過去,問“他是誰?”
宣平解完衣服,後退一步,手上還沾著血,啞聲說“是我安排在西寨的一個眼線,被宋萬千發現……”
說到這,他咬了咬牙。
裴二聞言麵色一變,忽然到院中放了一個煙火。
然後,他和坐在院中的陸騭目光對上,遠遠對視。
良久,陸騭聲音沙啞“如果我沒猜錯,剛才那是攻山的信號?”
裴二沉默,沒有否認。
他和張虎約定的攻山時間是今晚,但有特殊情況的話,他會另發信號。
他雖然不知這個叫阿福的眼線偷聽到了什麼,但宋大當家直接把人殺了,儼然是打算動手,和東寨徹底撕破臉,說不定已經帶人圍寨。
情況有變,再等晚上攻寨,已然來不及。
山下,張虎看到信號,麵色微變,忙去跟李千夫長耳語。
李千夫長聽完,立刻下令“眾人,按之前計劃,攻山!”
在他們不遠處,永定鎮的駐兵們頹喪坐在地上,不少被燒傷的士兵正痛苦呻吟。
錢校尉的手臂也被燒傷,此時也坐在地上,臉色灰敗。
忽聽隔壁軍整裝待發,他急忙起身,不顧手臂疼痛,一個踉蹌趕過去“李千夫長,李兄弟,你們是不是要攻山?是不是有攻打山寨的辦法?帶我們一起吧,我這……”
他轉頭看一眼身後的殘兵,語氣早沒了之前氣勢,哀求道“你看,我這是立了軍令狀出來的,敗成這樣回去,定是個死罪。而且你不可憐我,也可憐可憐我身後這幫兄弟。”
李千夫長蹙眉看向他,心中為難,不知錢校尉能不能信任。裴二兄弟把這麼重要的事交給他,他若是辦砸了……
正這時,張虎走過來,低聲道“裴百夫長也料到這情況了,他說錢校尉如果來求,可以把守山崖旁那條小道,防止山匪逃脫的任務交給他。”
錢校尉一聽,忙激動說“好好好,我去守小道,那位裴百夫長明智啊,我在那吃了虧,今天絕不叫一個山匪從那裡逃出來!”
錢校尉剛在那條小道大敗,一聽讓他去守小道,頓時滿心都是雪恥的念頭。何況他立了軍令狀,就算不為彆的,隻為回去能不被處死,也得好好完成任務,爭取立些功勞。
裴二也是想到這點,才多交代張虎一句,這樣他們這邊能多些人手去攻寨。
錢校尉身後的士兵聽聞,也都忍不住站起,個個眼睛充滿殺氣,咬牙想一雪前恥。
李千夫長見狀,咬咬牙道“好,那守小道的任務就交給你。”
說罷,帶著自己的五百人,按裴二給的計劃上山。
院中,裴二和陸騭對視,沉默良久。
終於,陸騭轉動輪椅,經過裴二身旁,說了一句“寨中還有一條秘密通往山下的路,宋萬千他們不知道,你等會兒讓沈姑娘和胡郎中從那離開。”
說完,他繼續往前。
裴二這時轉身,忽然開口“我和我妻子之前說的那些話,現在仍算數。”
陸騭一頓,片刻後,似乎笑了笑“多謝。”
說完轉動輪椅,繼續往廂房去。
廂房內,李禪秀和胡郎中一起緊急處理,終於將阿福的情況穩住。
他抬起頭,鬆了口氣,剛要用手背擦拭額上的汗,不知何時進屋的裴二忽然走到他身旁,拿出一塊隨身帶的絹布,仔細幫他擦了擦。
李禪秀一僵,餘光看一眼在場眾人,不好表現出異常。
宣平這時急聲問“沈姑娘,阿福救回來了?”
陸騭也看向他,目光比宣平沉穩許多。
李禪秀點頭“動手的人刀法很精準,沒傷到要害。”
宣平一愣,神情忽然有些複雜。
陸騭這時忽然開口“宣平,你和譚雲他們一起,帶著阿福、沈姑娘、胡郎中他們,立刻從密道離開,要快!”
他語速很快,但從容不迫。
顯然,他和裴二想法一致,宋萬千讓三當家殺阿福,是已經做好和東寨決裂的打算。估計是清楚阿福告密後,他知道了他們劫官鹽的事,不可能容忍。
甚至,宋萬千可能已經在調派人手,準備圍攻東寨。東寨人手少,以防萬一,必須先把宣平、沈姑娘、阿福等人送走。
而且走正門會被宋萬千的人圍殺,隻能走密道。
宣平聞言,自然明白他這話的意思,當即道“我不走,我走了,大哥你一個人帶人守寨,腿還有傷,我不放心,還是你跟譚雲、沈姑娘他們一起走,我留下。”
“你——”陸騭皺眉。
這小子是真蠢,還是裝傻?讓沈姑娘走他們的密道離開,裴二未必放心。他留下來,除了是要在官兵打上來之前,守住東寨,另一方麵也是變相為質。
可宣平今天死活不能理解他的用心,梗著脖子不同意。
裴二皺眉,直接道“那就宣平也留下,其他人立刻離開。”
說完,他轉頭看向李禪秀。
兩人都沒說話,隻心照不宣地點點頭。
原本他們打算等攻山時,趁亂從西寨走,張虎也會在那接應。但現在情況有變,西寨走不了,隻能走陸騭的密道。
臨彆前,裴二到底還是抓住李禪秀的手,目光頓了頓。
李禪秀也轉身,望向他。
裴二低聲“山下應該還有士兵,到了山下,你與他們待一處,不要遠離,等我回去。”
李禪秀注視他,深深點頭。
裴二漸漸鬆開手,察覺到他指尖快從掌心滑走時,忍不住忽然又攥緊,可還是遲了一步,隻握住微涼的空氣。
李禪秀沒察覺,點頭說“我先走了。”
裴二也點點頭,在他轉身後,深吸一口氣,心中湧起一股不可名狀的失落。
該離開的人都進入密道後,宣平緩緩關上石門。
兩人一同走到院中,陸騭坐在輪椅上等他們。
宣平緩緩呼出一口氣,對他道“都離開了,大哥。”
陸騭點點頭,看向一直沒什麼表情的裴二,忽而歎道“現在整個東寨應該都被宋萬千的人圍住了,感謝裴公子願意留下,跟我們共渡難關。”
裴二瞥他一眼,沒有說話。
不是他願意留下,而是密道繞路太遠,他也從密道離開的話,等下了山,再上山,太耽擱時間。不如留在寨中,與來攻寨的李千夫長他們裡應外合,這樣能更快拿下山寨。
陸騭見他不說話,沉默了一會兒,又道“既然現在大家同舟共濟,不知能不能冒昧問一下,裴公子在軍中的身份是……”
不知為何,他總覺得眼前這個人,不像普通人。
裴二忽然也看向他,不答反問“我也有件事很想知道,陸公子之前說冒犯了我妻子,不知……是何等程度的冒犯?”
說著,他握了握手中剛配的刀,麵無表情。
陸騭一僵,忽然劇烈咳嗽起來。
宣平一時也忘了剛才傷感,趕忙解釋“裴郎君,千萬彆誤會,昨晚沈姑娘隻是幫我大哥治傷,雖然治傷時我大哥難免需要脫衣,但你看剛才沈姑娘幫阿福治傷時,阿福也脫衣服了,我大哥還不到那程度呢。”
陸騭“……”
裴二鬆開刀柄,暗忖,看來胡郎中沒騙他。
但這種程度就想以身相許,著實想得有些美。
裴二又看他們一眼,大步離開道“我去看看西寨的攻打情況。”
他走後,陸騭終於止了咳。
想到自己竟當著彆人夫君的麵,說要對人負責,這輩子沒丟過這種臉,他不由狠狠瞪宣平一眼,道“你出的好主意。”
說完轉動輪椅,也離開。
宣平一臉冤枉,他是提議了,但那話又不是從他嘴裡說出來的,怎能賴他?何況他提議時,也不知道沈姑娘成親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