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片巨大的花海,薰衣草構成的紫色深深淺淺,層次極不分明,遠遠看去,幽幽的香味和著風一吹,花就卷上了天。
盛舟已經經過了一個多月的長途跋涉,薄雪在白天聽見他和花田的主人商量了一下,想在花海旁邊租一間小木屋,休息幾天。
薄雪挺喜歡這片花海的,它還有個浪漫的名字,叫做普羅旺斯海。
——這是一片由薰衣草組成的海洋。
盛舟的小木屋是淺金色的,像是要迎合著這片紫色,陽光一曬,熏衣草的香氣在空氣裡蓬勃氤氳著,幾乎讓人沉醉,想要無休止的沉淪在這片紫色的海洋裡。
薄雪很順理成章地蹭上了盛舟的房子。
小屋裡布置的很乾淨,充斥著熏衣草的香氣。
薄雪聽見花田的主人說過,這些優質的薰衣草將會打包到船上,越過無邊無際的海洋,抵達大洋的彼端,成為名貴的香囊填充物。
那邊大陸上的夫人小姐們,很喜歡這個味道。
然而盛舟卻不願意整天整天地待在小木屋裡麵。
他常常在晴朗的天氣出門,或許是坐在田埂上,或許是走進那片幾乎看不到儘頭的海洋裡,感受著香氣慢慢的充盈著身體,幾乎連每一點衣料,都染上了淺淺的香氣。
他帶著一頂編織的草帽,手中撚著一根不知道被什麼東西撞到後落下的薰衣草。
盛舟躺在田埂上,像是一個真正的花農。
他所描述的那個青澀蒼白的小男孩,已經不見了。
現在的盛舟,是成熟的盛舟,是經曆過風雨的盛舟。
他還不算蒼老,靈魂卻曆經風霜,顯出一種微妙的老態。
薄雪正在胡思亂想的時候,忽然聽見盛舟低低的聲音。
他以為這和往常一樣,是盛舟在自言自語地說些什麼,便態度隨意地湊上前,聽著他的話。
“薄雪,不要躲著我了。”他聽見盛舟低低的話音,心頭一顫。那人準確無誤地遞了一個東西過來,像是專程送給他的禮物,“這個,送你。”
薄雪垂下眼睫,因為驚詫,眼睫簌簌地顫著,像是一隻振翅欲飛的纖弱蝴蝶。他不自知地接過那樣東西,目光所及之處,是一個小巧卻精致的草編戒指。
——正是盛舟剛剛在手上繞來繞去的的薰衣草編製而成的。
薄雪眸光微動,心神俱亂。
原來……他真的一直知道自己在跟著他,足足跟了一個多月。
薄雪忽然覺得有些好笑,便顯了形,一身白袍繞在身軀之上。
他坐在盛舟旁邊的田埂上,捏著那枚指環,問道“你什麼時候發現我的?”
盛舟也微笑著,湛藍的眼眸之中碧波微漾“從我離開霧失島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你一直陪在我身邊。你的靈氣我永遠忘不掉的,薄雪。”
……就像那一年的夏日,你坐過的那一格窗欞上,我永遠記得你在等我。
這個世界上,隻有我不會忘記你的,薄雪。
隻有我會一直記得你,把“薄雪”這個名字鐫刻入心底,和我的靈魂同在。
……
薄雪於是理所當然地住進了盛舟的小屋子。
他隻會在隻有盛舟一個人獨處的時候出現,其餘的時間,他都在暗暗的地方,孤獨而專注地注視著盛舟的身影。
兩年後,他們到達了底格裡斯城。
那裡是和東方大陸僅有一線之隔的城市。
可是盛舟不想過去,隻是在港口停駐了幾日,就準備離開了。
他和薄雪商量了一下,決定到處走走,他們的時間還有很長很長,足夠遊覽半個世界了。
薄雪在接下來的十五年裡,學會了好感,喜歡,和愛。
習慣了牽手,親吻,和擁抱。
他們是最普通的情侶,漫步在路燈光下時,也像彆的人一樣,有著長長的影子。
直到盛舟生了一場很大的病。
也許是水土不服的緣故,薄雪看見他常常半夜起來,無緣無故地嘔吐,發熱,雙腿無力。
他已經四十多歲了,在那個環境之中,已經算是長者。
而薄雪依舊年輕。
他們站在一起的時候,更像是長輩和晚輩,如此荒謬不拘。
盛舟第一次說了喪氣的話。他躺在床上的時候,臉色很白,連唇都透露著青紫的色彩。他說“薄雪,你該回霧失島了。”
薄雪正坐在他的床頭,借著昏暗的光看著他。許久,他才吭聲“為什麼?我已經出來很久了嗎?可是我感覺那些事情隻不過發生在昨天。”
盛舟看著他的眼睛,忽然笑了“已經十年了,你應該回去了。對於我們來說,十年是很漫長、很漫長的一場夢。可是對你來說,薄雪,這隻不過是鏡花水月。風一吹,一切都會被塵埃淹沒。那你會記得我嗎?”
“我會的。”薄雪垂著眼睛,眼睫微顫。他忽然有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心慌感覺,感覺盛舟像是一捧在指尖流動的沙,隻需要微風吹過,就會被輕易帶走。他握著盛舟的手臂,用一種近乎於哀求的語調說,“你要走了嗎,盛舟?你要去哪裡,我不能跟著你了嗎?”
盛舟搖頭“生老病死,這是人的規律。我能夠在17歲遇見你,在30歲找回你,在40歲與你分彆,我的一輩子沒有彆的遺憾了。這是即使是神,也改變不了的事情。”
薄雪有些不解“那我用靈力把你治好,好不好?這樣的話,我們就能夠再次在一起了。你是我最好的朋友,盛舟,你會陪著我的,對嗎?”
出乎意料的,這次盛舟真的沒有再說話。
他像是已經耗儘了自己的全部力氣,微笑著“我不能陪著你了。我曾經為了自己自私的教會一個神明去愛,卻還想讓他永遠的記住自己。薄雪,我很自私,我很愛你,希望你不再愛我,不再記住我,疏遠我,就當作從來沒有遇見我,對不起……”
……
……
盛舟在那一年的冬天離開了。
而薄雪保護著他的身體,直到第七天,神創日的來臨。
每隔七天,造物的主神就會降臨人間。
祂帶給人們希望與歡愉,祂永遠悲憫地俯視著人間。
薄雪虔誠地跪在了逆十字架前。
他閉著眼睛,雪色睫毛微微顫著,如同山巔積雪,空靈明淨。
雪候鳥從頭頂倏然飛過,想要停留,卻最終飛走。
那是一個大雪紛飛的冬天。
而神的兒子虔誠地禱告著,為了一個病弱死去的凡人。
他說“敬愛的天主大人,請原諒我的魯莽。”
“我有一個心願,想要祈求您的垂憐。”
“願願求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