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你的認知中，信仰是什麼樣的事物呢，梅蒂恩？”
林格向妹妹提出了這個問題，然後不待她回答，便自顧自地繼續往下說道：“是坐在寬敞明亮的教堂裡，聆聽牧師或神父的布道，大家一起虔誠地向女神獻上祈禱，最後分食聖餐，在嘹亮莊嚴的聖歌聲中，大家都得到了心靈上的和諧與安寧……嗎？”
梅蒂恩遲疑地點了點頭，她心裡確實是這麼認為的，因為本質上，無論有多麼懂事，多麼早熟，見識過多麼離奇變幻的世界，她依舊是個十二三歲的小女孩，遠未到認清各種複雜事物的年齡。
“但並不是這樣的。”林格不得不以兄長的身份，指出她認知中的一個巨大錯誤：“信仰從沒有那麼純粹，恰恰相反，它很複雜。楊科先生曾經對我說過：獲得安慰便是信仰。如果僅用一句話來概括的話，自然是簡單的，然而現實永遠比人們想象的更加複雜。”
“所以你沒有那麼容易就能讓他人獲得安慰，產生皈依和信仰的欲望。聆聽布道、例常祈禱、分食聖餐或高頌聖歌，都不是獲得安慰的具體方式，恰恰相反，是在那之後做的事情，是當人們意識到自己已經成為信徒後，讓他們更加加深這種概念的一種手段。在那之前，你還需要做兩件事。”
林格向一臉茫然的小女孩豎起兩根手指，平靜地說道：“一是給予他們精神上的安慰，這是楊科先生擅長做的事情。當他耐心地傾聽人們的抱怨或瑣言、積極調處鄰裡間的矛盾、無償向他人伸出援手、號召居民參與社區公益活動的時候，這種精神上的安慰就在實際行動中傳遞給了那些接受幫助的人，並使他們獲得了精神上的安慰。”
“二是給予他們物質上的安慰，我不像楊科先生那麼擅長與他人溝通，因此這是我常用的手段，通過分發麵包與牛奶的方式，讓那些一時有困難之人捱過饑餓的夜晚，或度過寒冷的冬天。當某一刻他們意識到自己所接受的一切物質幫助，其實都源於神的恩典時，那早已有過的感激或愧疚便會自然而然地轉化為信仰，或許不夠虔誠，但也是人之常情了。”
“聽完這些道理之後，我要問伱，梅蒂恩：你說你想要向那些異類們傳播女神的教義，感召女神的榮光，那麼，你打算給予他們什麼樣的安慰呢？你要用什麼方式給予他們安慰？當然，更重要的是，你能夠給予他們安慰嗎？”
麵對兄長的言語逼迫，粉發小女孩臉上逐漸浮現出慌張的表情，她似乎想開口辯解，但林格沒給她這樣的機會，繼續往下說道：“論精神上的安慰，此刻異類們最擔驚受怕的事情莫過於守夜人和秩序天平的追殺，可你能像楊科先生安慰那些有困難的人一樣安慰他們’這隻是一時的，很快就會過去‘嗎？還是說要給出一個虛假的承諾，保證會為了他們而站出來與教團聯合為敵呢，即便那樣做意味著更多無辜的犧牲，並且也不一定能做到。”
“至於物質上的安慰，就更不必說了，你沒有金錢，沒有食物，沒有房屋，沒有衣服，沒有足以容納他們安定生活的土地，更沒有為他們創造和平家園的武力……既然如此，他們憑什麼信仰你的神明呢？就因為你對他們說‘女神創造了世間萬物，因此我們都該信仰祂’嗎？沒有那麼天真的事情，梅蒂恩。”
“可是、可是！”女孩漲紅了臉，著急地反駁道：“信仰才不是你說的那樣，它又不是、又不是一樁生意！”
的確，林格把信仰的過程說得像是在做生意，剝去了那層光鮮的外皮後，顯得如此物質。
“它不是生意，但世界上不是隻有做生意才需要遵循等價交換的原則。”年輕人麵色不改：“神與神的信徒能夠給予多少安慰，人們便回報多少信仰，僅此而已。因此，最虔誠的狂信徒也必然是獲得最多安慰的人，你翻遍史書就會發現，那些赫赫有名的聖徒若非在極端的險境中因宗教獲得了新生，便是自小耳濡目染，將信仰視為了唯一的精神支柱。乍聽之下你可能會覺得這充滿了神聖的寓意，然而前者便是最大的物質安慰，而後者便是最大的精神安慰。”
正因深知其中道理，天心教堂前後兩任駐堂牧師才會辛苦經營，若非培養聲望，便是分發食物。說句不好聽的，連那些蠅營狗苟的邪教徒都知道要給乞丐和流浪漢一些好處，他們才會心甘情願地走上祭壇，成為神降的祭品。若無法獲得安慰，則他們唯一信仰的隻有金幣罷了。
梅蒂恩小小的腦袋驟然間塞入那麼複雜晦澀的邏輯，一時間分不清究竟是自己以往認知的事物正確，還是林格現在說的話更對，她莫名的有些委屈，眼眶似乎也變紅了，在燭火的映照下，像掛著兩滴淚珠：“可是、可是，父親從來沒有對我說過這些！”
林格默默地歎了一口氣：“那是因為他認為你沒有學習這些的必要，因為你不會成為天心教堂的牧師，連萬分之一的可能性都沒有。”
“憑什麼這麼說？”小女孩攥緊了掌心，抬起頭看著自己的兄長，眼神中透露出一種與她的外表截然相反的倔強。或許她骨子裡就有股不願服輸的精神，即便對象是最親密的家人也一樣：“憑什麼父親一定認為我不會成為天心教堂的牧師呢？明明、明明真正關心天心教堂的人隻有我啊！林格從來都不是自己想要成為牧師的吧？你明明一直都很想繼續上大學，繼續研究曆史的，隻是因為父親的事才被迫中斷了學業回來繼承教堂！所以你才一點都不在乎天心教堂的死活，明明可以重建教堂了卻一直都在敷衍我！林格、林格——”
她眼角含淚，急促地喘息了幾聲，因為被憤怒衝昏了頭腦，居然說出了絕對不能提到的那件事：“難道你到現在還在埋怨父親毀了你的夢想嗎！？”
話音落下，小女孩才意識到自己的嘴巴裡說出了多麼恐怖的一句話，她慌忙捂住嘴巴，臉上浮現出驚恐的表情。她看向林格，很想解釋什麼，解釋自己不是有意說出這句話的、解釋自己根本就沒有這種意思、解釋自己隻是太生氣了才口不擇言……但她半句話都說不出來，因此隻能著急地搖頭，拚命地搖頭，像是在否定，又像是要拋棄些什麼。
林格沒有生氣，他靜靜地看著驚慌失措到說不出話來的妹妹，眼神深邃而平和。
為什麼這麼肯定？
年輕人不是在想梅蒂恩剛才脫口而出的那句衝動的話語，而是在想早些年他問楊科先生同樣的問題時，那個男人給出來的回答——
“當然是因為梅蒂恩還小啊。”
“你是哥哥，不應該照顧好自己的妹妹嗎？”
那是梅蒂恩尚小，林格還在主日學校上文法課時發生的對話。如今，那個男人已經永遠離開了這對兄妹，留下他們在人間相依為命，因此，他才更理解了那個回答的深意：哥哥要照顧好妹妹，這是毋庸置疑的事情。信仰多麼沉重，又多麼讓人害怕的事物啊，既然如此，就讓哥哥來承擔好了，妹妹隻需永遠天真，永遠對這個世界懷有希望，就夠了。
可是，當時這麼說的您，是否考慮過一個問題呢？
世事並不儘如人意。
一隻溫暖的手輕輕撫上了女孩粉色的短發，他輕聲道：“彆哭了，梅蒂恩。”
“林、林格……嗚，嗚哇！”
哭得更大聲了。
給點喵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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