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彧沉默片刻,又道“所以,吳王設首相,是想恢複丞相製?”
“至少有這個意思。”楊修將新倒的茶輕輕放在荀彧麵前,難得的嚴肅,甚至還有幾分惋惜。“文若兄,你和張子綱的賭約已經輸啦,而且輸得一敗塗地。”
荀彧正襟危坐,眼皮低垂,一言不發。
“張開手。”楊修說道。荀彧不解地看著楊修,楊修連聲催促,荀彧無奈,隻得伸出手。楊修打開竹筒,從裡麵倒出一些茶葉在荀彧手心裡。
“握住。”
荀彧依言據住。茶葉很脆,手指接觸到茶葉,稍一用力,茶葉便碎了。荀彧不敢太用力,隻能虛握著。
“將手翻過來。”
荀彧皺了皺眉,卻還是將手翻了過來,掌心朝下。有茶葉從指縫裡漏了出來,他下意識地握緊了手,隻聽得一連串的脆響,不用張開手看,僅憑觸覺,他也知道那些茶葉全碎了。看著從指縫裡漏下的蔡末,他大為惋惜。雖說通常喝茶都要研成茶末,可是他看過那些茶葉在水中沉浮之美,茶末是絕不可能有這樣的效果的。
楊修坐了回去,靠在憑幾上,神情慵懶地說道“治國也是如此。不能太緊,太緊就會碎。也不能太鬆,太鬆就會落。一旦碎了,你就算用再大的力氣也無法全盤掌握了。”
荀彧翻過手掌,看著指掌上的茶末,沉吟良久,輕笑一聲,帶著幾分苦澀。“道理是沒錯,但世上的事從來不會這麼簡單。革故鼎新、移風易俗絕非易事,欲速則不達。你說曆史會證明對錯,而我看到的曆史就是王莽以得民心始,以失民心終,毀了大漢,也害了他自己。詩雲靡不有初,鮮克有終。又雲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德祖,你不覺得你太輕忽了嗎?”
楊修嘴角微撇。“文若兄,你還真是固執啊。也罷,空言無益,我們不妨拭目以待。”
——
荀彧出了大將軍府,沒有上車,沿著藳街往前走,鮑出見狀,將楊修送的禮盒交給同伴,放進車裡,自己快步趕上荀彧。
荀彧聽到腳步聲,笑道“天子腳下,不用這麼緊張。”
“喏。”鮑出應了一聲,卻還是寸步不離,按著腰間的長刀,警惕地注視著四周。
經過未央宮北門時,荀彧停了片刻。“文才,你知道這座門前站過多少英雄才俊嗎?”
鮑出搖搖頭。“屬下心中,天下才俊無過令君者。”
荀彧笑笑。“那是你讀書少,隻看到眼前事。此門原本叫金馬門,孝武帝時,天下英才進京都在此門待詔,東方朔便在其中。可惜,一代奇人,未有用武之地,反倒落了個滑稽之名。如今人不見了,金馬也不見了,空餘其門,令人感傷。”
他轉過身,慢慢地向前走,轉過宮牆角,走上章台街。鮑出跟在後麵,看著荀彧微躬的背影,心中酸楚。他跟了荀彧幾年,眼看著荀彧由一個英氣勃勃,自信昂揚的名士變成了一個憂心忡忡的儒者,滿頭的烏發不知不覺的花白,猛然看去,就像一個年過耳順的老人,誰能知道他正當壯年。
今天與楊修一見,他仿佛又老了幾歲,背又駝了三分,腳步也變得沉重起來,就像背負了一座看不見的大山。
他們究竟說了些什麼?
荀彧沿著街道緩緩地向前走。皇宮附近,路上行人不多,倒是遇到一隊緹騎。執金吾司馬張遼帶隊,見到荀彧,張遼下馬問侯,寒喧了幾句。呂布曾向荀彧請計,呂小環在宮裡也多得唐夫人指點,呂布與荀彧的關係也因此親近,張遼等人也因此對荀彧非常客氣,禮節周到。
兩人分彆,張遼重新上馬,帶著緹騎遠去了。荀彧繼續向前走,鮑出忽然說道“令君,我覺得張司馬看你的眼神不太對。”
荀彧顧自想著心思。“有什麼不對?”
“他好像有話說。”
荀彧轉過頭,看了看遠處張遼的背影,正好看到張遼轉過路口,也回頭看,見荀彧看他,揮手告彆,消失在宮牆之後。荀彧回想了一下,覺得鮑出說得有理,剛才張遼的眼神的確有些不太對勁,隻是他心裡還想著楊修的事,沒有留神。
“派人去問問他哪天休沐,我請他飲茶。”
“喏。”鮑出應了一聲,叫過一個侍從,交待了一下。侍從領命,追張遼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