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吳王此句很是大氣。”
“站得高,看得遠,自然大氣。”
“鬱洲山也不算高啊。”天子開了一句玩笑。“也許是因為四周是海,所以眼界特彆開闊,自以為高?”
荀彧有些詫異,撫著胡須,沉吟片刻,也笑了。“陛下於詩終究還是隔了一層,不通。這是臣等失職,未能儘展陛下天份。”
天子笑笑。“是啊,說文論藝,我的確不如先帝,就是比起姊姊來也是弱了不少,將來見了先帝怕是要被先帝批評的。不過事有緩急,在中興這個重任麵前,我也顧不得那麼多了。令君,你說呢?”
荀彧臉上的笑容淡了幾分,默默地點點頭。“陛下的辛苦,臣全看得眼裡,隻是自恨能力、眼光都有限,不能為陛下分憂。將來若是先帝怪罪,臣自當先受罰,不使陛下獨任。”
“令君過謙了。若非令君建策遷都長安,我豈能堅持到今天,又怎麼會有與吳王一較高下的機會。”
荀彧垂著眼皮,沉默不應。天子來訪,自然是有事征詢,但天子的意思也很明顯,讓他退卻是不可能的,他選擇了進,哪怕前麵是萬丈深淵。他理解天子的心情,大漢四百年的基業總不能輕易送人,隻要有一絲機會,天子都不會放棄。
儘管在他看來,那一線機會隻是看起來有而已。
見荀彧不說話,天子很失望,卻還是不死心,又向前挪了挪,膝蓋與荀彧的膝蓋相抵,他輕輕地拽了拽荀彧的袖子,懇求道“請令君助我一臂之力。”
荀彧抬起眼皮,看著神情懇切,還有些怯怯的天子,想起了當初天子在他麵前受教,專心聽講的情景,不由得心中一軟,一聲輕歎。“陛下,最近形勢如何?”
天子鬆了一口氣,如釋重負。荀彧終究還是心疼他的,沒有棄他於不顧。有荀彧幫助謀劃,他就有信心多了。劉曄謀略出眾,但獨木難支,且在眼界上終究欠荀彧一籌,讓他參謀軍事,臨機應變沒問題,涉及到大局,總覺得有一些力不從心。這可能和他的經曆有關,也是性格使然,比起荀彧,劉曄的性子未免著急了些。
天子沒有帶任何資料,但他卻將這幾個月來的事情一件一件的說得清清楚楚,即使有些事並沒有得到確切的消息,他也能推理得合情合理,時有洞見。荀彧聽了,既欣慰又難受。論天資,論勤奮,天子堪稱明主,若不是遇到孫策這樣的對手,中興未必不可能。他運氣太差了,遇到了孫策這樣奇才,再努力也沒什麼意義,隻會讓他更絕望。
聽天子說完,荀彧沉默了片刻,突然說道“陛下,你向後退一退。”
天子不明所以,卻還是向後挪了挪。
荀彧又道“你打我一拳,儘全力。”
天子吃一驚,連忙說道“令君,我豈敢對令君無禮……”
“無妨。”荀彧一邊說,一邊向後靠了靠。天子見狀,眉頭微蹙,看了看自己的拳頭,若有所思。“令君的意思是說,孫策已是強弩之末?”
見天子已經領悟了他的意思,荀彧很欣慰,但欣慰一閃而過,剩下的卻是濃濃的悲哀。天子再聰明又如何,他終究還是不敵孫策。雖然他們年齡相差不大,但孫策卻有著同齡人望塵莫及的眼界和智慧,即使天子也無法與之比肩。
“不是強弩之末,而是鞭長莫及,雖然這隻是暫時的,用不了多久,他手裡的這根鞭子就會變得長,長到足以鞭笞天下。陛下,強弩之末,勢不能穿魯縞,可是孫策造出的巨型拋石機卻能在三百步外洞穿城門了。假以時日,焉知他不能造出射程更遠,威力更大,足以擊破城牆的拋石機?”
天子倒吸了一口涼氣,瞪大了眼睛。“攻破城牆的拋石機?令君是說,現在的巨型拋石機還可以變得更大?”
荀彧搖了搖頭。“陛下,拋石機隻是一個例子,也許孫策造不出能擊破城牆的拋石機,但他卻會越來越強,強到讓所有的對手都望塵莫及。為何?因為他有越來越多的工匠,通曉文字的工匠。造海船,建拋石機的是誰?黃氏父女、張奮,他們都是自學成才,隻是對木學有興趣,幸得其遇,有了發揮的機會,就像幾顆種子恰好落在了肥沃的土壤裡,長成了大樹。現在孫策辦木學堂,那就是有意種樹,他收獲的不是幾根樹,而是一整片樹林。將來他擁有的不是一個兩個黃氏父女、張奮,而是百個、千個,你說,他有沒有可能造出擊破城牆的拋石機?”
天子渾身冰涼,手腳發麻。他被荀彧描繪的情景嚇壞了。“這……這可怎麼辦?”
“退,在他的鞭子抽到身上之前退。”
天子的眼神漸漸冷了下來。“令君是說,我應該取賈詡中策,遠走西域蠻夷之地?”
荀彧暗自歎了一口氣。天子太聰明,也太固執,想勸他退是不可能了。“陛下,你學過劍,應該知道如何以弱勝強,什麼時候反擊成功的機會最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