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嘉靖那邊能夠賺的,不過是債卷的那點利息而已。”
“大量的農業剩餘,根本不是人吃馬嚼能消化得了的,或者說,是當下生活觀念和方式下,無法消化的。”
“從古至今,節儉了幾千年了,一下子改不過來。”
“你讓一個地主家頓頓吃白麵,他都覺得奢侈,更何況是頓頓大魚大肉?”
“糧食消化不了,農副產品也消化不了。”
“消化不了,就不會拿錢去買,那麼這些物資最終會彙聚在哪裡?沒錯,隻有工業,才需要這麼多的農業富餘。”
“因為工業需要足夠多的非農人口,他們的衣食住行,都需要外部的商品輸入。”
“不光是工業人口,還有工業發展所需要的大量原材料,需要的開礦、運輸、道路建設……等等方麵,都需要錢,都需要農業剩餘。”
“而這些農業剩餘,不是憑空來的。”
“你要百姓們餓著肚子給你上供,那他們肯定不樂意,佃農們以往種田,那是沒辦法,求生存而已,伱當他們心裡不記恨呢?”
“那心中的怒意,總有一天會爆發的。”
“而我給他們分了田,他們自己為了還債務,就會比當佃農時更加積極,貢獻得更多。”
“這是威逼利誘所做不到的,因為他們是發自內心的想要賺錢,想要償還債務,想要徹底擁有屬於自己的土地。”
治大國如烹小鮮。
徐階的策略都是環環相扣的,他的著眼從來不是在某一局,某一戰上,是整體經營,整體發力,整體對抗。
而嘉靖手上,還沒有這個級彆的宰相。
徐階似乎也是看準了這一點,不斷的在優勢上下手,打算以此來逼迫嘉靖,從而壓得北邊手忙腳亂,然後尋找破綻。
許棟如今對徐階是唯命是從了。
他對徐階表達了一翻欽佩後,則問道“嘉靖小兒治國不怎麼樣,陰謀詭計倒是更多一些,聽聞他要讓全國投票,大明是否需要皇帝。”
“我們要不要就此下手,乾脆把嘉靖拉下馬來?”
“從此沒了皇帝的掣肘,那才天高任鳥飛嘛。”
許棟雖然不當官,但他明白自大禹以來的天子權威,更明白自秦始皇以來的帝王在這個國家的慣性,皇帝擁有至高無上權力,這是基於人們內心深處的固有觀念。
所以,權臣再厲害,那也隻能是權臣。
皇帝要罷免,也就是一句話的事,當然,如果這句話能傳遍天下的話……
這太令人頭疼了。
所以自古以來,權臣們都喜歡把皇帝當傀儡,而自宋以來,更是恨不得立個雕像在那裡當皇帝,他們做夢都想徹底去掉皇帝的存在。
“嘉靖還是很有水平的。”
“他知道我們均田結束以後,絕對會對帝位下手,所以他乾脆以退為進,在什麼都沒開始的時候,給人們選擇的權力,讓人們決定要不要皇帝。”
“而百姓們自然選擇要皇帝的。”
“自古以來,過錯都是臣子的,聖明都是天子的,這固然有溜須拍馬的成分在裡麵,但其實也是百姓的一種樸素智慧。”
“當他們這麼認知的時候,皇帝便舍不下麵子去做傷天害理的事情,如果做了,那就是不對的,那就是昏君,是可以討伐的。”
“而皇帝又站在權力的,他名義上擁有一切。”
“所以根本無需去損民之利。”
“因而,隻要這個皇帝是個心智正常的,無論是經營他自己的‘家’也好,還是想要施展抱負也罷,他其實都是站在百姓那邊的。”
“百姓們可不蠢呐,這是大智若愚的表現。”
“同樣也是上古之時,數千年、數萬年以來,聖王與百姓合作後的結果。”
“是維持數萬年的約定和信任。”
“這才是我們無法破除的東西啊,嘉靖看得太清楚了,他也立身夠正,所以他敢這麼做,而我們不能逆勢而為,在這個戰場上跟他較量,那樣就得不償失了。”
“所以,且看他順他,讓他走完這場民選即可。”
許棟猶豫了下,問道“如此是不是會顯得嘉靖……天命所歸?”
“嗬……”
徐階笑了笑,說道“相比於什麼天命所歸,我倒是覺得嘉靖這個局,重點是消除了未來我們攻擊帝位的隱患,還有能夠趁此機會,重定黃冊,勘察全國人口。”
“這才是最重要的。”
“人口數據都不知道,這國其實是沒法治的。”
“有王家幫忙,在數據收集和整理這一塊,嘉靖那邊的能力大概是要大大提升了,他得到的可不光是全國的人口數據,還有經濟數據。”
“這可太重要了。”
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唯有調查清楚了,才能更好的展開變法,否則就是盲人摸象,最終結果要麼是削足適履,要麼是撐破鞋子。
徐階還是很認可嘉靖的智慧和戰略格局的。
隻是嘉靖畢竟是當皇帝久了,沒當過臣子,很少具體經營某一事物,所以缺乏詳細的政策和框架的製定能力。
對此,張執象也是缺的。
張執象在“道”這個形而上學上走得太遠,以至於缺了點地氣。
在方向上,張執象沒錯,但落實的具體政策上,他卻差點了火候。
或許在深入基層後,他是能夠明白的,但那顯然不是現在,至少需要年時間。
而張執象現在最缺的,恰恰就是時間……
“年彈指一揮間,再回首,已是鋼鐵遍地走,滾滾濃煙朝天吼,似龍非龍,總歸已上九重樓,回不來頭咯……”
徐階嘴角噙笑,很滿意的看著這方清澈的水田。
隻見水麵倒映著天空,又好像將這方天空,都裝在了裡麵。
天上為澤,此乃,兌卦。
資本如水,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