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來,但凡皇帝繼位,必有血腥之爭奪,說是天子,不如說是軍頭、武夫手中奪取錢財權力的大纛而已,滿朝上下毫無忠義,君不君臣不臣,談何一統?”
裴遠被張昭說的一愣,右手捋動下巴上胡須的動作更加快了,是啊!這樣的局麵拿什麼一統?
就連天子都要防著、哄著下麵的軍將,禁軍兵將是這樣,節度使下麵的牙將牙兵同樣如此。
所謂朝廷,不過是天子哄著節帥,節帥哄著牙將,牙將哄著牙兵,牙兵則抱團求生存,大家勉強聚合而已。
這些握著刀把子的人,一有不爽就嘯聚反叛,此處未平,他處又反。
鎮壓的兵卒剛打散反叛的兵卒,接下來他們自己又很可能因為朝廷好處沒給到位而立刻反叛,這種情況,就算天下一統,又有何用?
想到這,裴遠輕輕喝了一口香甜的奶茶,對著張昭拱了拱手。
“軍使遠離中原,也能看透天下事,仆愚昧,還請軍使點撥。”
張昭擺了擺手,轉身也給自己泡了一碗奶茶,“某久在安西,哪稱得上看透,不過是從故紙堆中得到些許信息而已。
玉英自中原來,又是高門子弟學識淵博,你我互相印證,談不上點撥。”
故紙堆中?嘶!裴元輕嘶一聲,竟然不小心把自己的胡子給拔下來了幾根。
他怎麼想也沒明白張昭說的故紙堆中是什麼意思?這不是現在正在發生的事嗎?哪裡的故紙堆中會記載?
不過,張昭可沒想這麼多,五代武夫橫行無忌的局麵,確實很不好解決,他穿越前也略微研究過。
對於曆史上趙大的方法,張昭絕大部分都不讚成,這家夥完全是被嚇壞了,杯弓蛇影有了應激反應,從一個極端,走到另一個極端去了。
可要是不用趙大的方法,那到底應該對五代武夫,做出什麼樣的調整?
歸義軍的兵卒跟五代軍閥還不一樣,張昭也還沒見識過五代的武夫具體有多驕橫,所以他隻能拋出一個議題,找裴遠這樣的中原人才來印證一下。
“人說天下板蕩是因為自本朝以來的藩鎮割據和武夫當國惹的禍,但某認為,無論是藩鎮割據還是武夫當國,這都是表象,而不是內在原因。
後漢末期跟本朝一樣,照樣有藩鎮割據,甚至割據之禍,還遠勝本朝,但後漢末有牙兵動輒挾裹上官嗎?又有幾例牙將殺害君上的呢?
為什麼曹孟德、劉玄德沒被手下人弑殺,反而有諸葛孔明、關雲長、周公瑾等忠臣義士?
到了本朝,下克上,子殺父,義父死後義子殺光義父家人,種種悖逆如吃飯喝水一般,是為什麼?
若說武夫當國,先漢封狼居胥,後漢勒石燕然,本朝從高祖到開元,武夫地位也不低,為什麼他們就沒有起來暴起發難殺害鎮帥節使,甚至擄掠聖上?”
裴遠齜了齜牙,深有同感的點了點頭,“本朝武人,確實有些太過了,驕橫遠過曆朝曆代!”
“這已經不僅僅是驕橫的問題了,實際上就如同玉英所說,是武人徹底失去了約束所致。
而之所以失去約束,某認為更大原因,就是這上百年來國家的混亂造成的。
朝廷對外戰敗,對內也戰敗,棄安西不顧,棄河西隴右嗢末不撫,擅殺高仙芝,封常清,來瑱等,逼反仆固懷恩,冷了本來就不多的忠義武臣之心。
他們從最上麵的聖人開始,都失去了擔當與榮耀,上有所行,下有所效。
聖人失去了擔當與榮耀,所以國家傾覆,武人失去了榮耀擔當,那他剩下的,就隻有手中的長刀。
遇有爭執吃我一刀,待遇不公吃我一刀,口袋裡沒了銀錢吃我一刀。
你家娘子生的好看,那也吃我一刀,甚至你多看他一眼,也會吃他一刀!
張昭一口氣說了許多,這也是他心裡的不安和恐懼之來源。
對於任何一個正常人來說,五代的武夫,都是非常可怕的!
他張昭忽然覺得自己來這個朝代最大的使命,恐怕就是來既要斷掉五代武人這個根的同時,也不至於讓社會風氣,徹底滑到文貴武輕那個方向去。
一口奶茶下肚,張昭看著裴遠,試探著說道“不瞞玉英,我張二郎來此,就是想要把他們這個壞毛病給改過來!”
臥槽!裴遠眼睛裡放出了恐懼的光芒,你以為他會因為張昭這番話納頭就拜嗎?想多了!
在裴遠看來,在這個武夫當國的時代,張二郎竟然想去糾正武夫們的毛病?是嫌死的不夠快嗎?
“軍使三思,若是軍使隻想坐擁河西隴右兼有河套朔方的話,某誓死跟隨,可是要改掉武人這幾百年的毛病,恐怕最後隻能落得身死族滅的下場!
梁帝朱溫,今朝莊宗,皆是人傑,他們何嘗不想改掉武人們的毛病。
可最後,梁帝想解決魏博銀槍效節軍,以致家國傾覆。
今朝莊廟也想解決魏博牙兵,最後興教門之變,落得身中三矢而崩,軍使不可不察!”
張昭一口氣喝完碗中的奶茶,隨後站起來身來了,“朱溫嗜血濫殺,連自己兒媳都不放過,可稱梟雄,哪能稱人傑?
至於朱梁朝,朱溫其侄朱友寧動輒屠殺百姓十萬計,廢帝朱友珪弑父自立荒淫無度。
末帝朱友貞眼高手低,麾下儘是寡廉鮮恥之臣,禍害百姓花樣百出,治國理國實無一策,根本沒資格談及這些。
及至今朝莊廟,入洛陽前乃天下明君,可登位之後,寵信伶人,連自己身邊人都管不住,皇後劉某,柴火果蔬都要把控牟利。
同光四年(926年),國內饑荒,洛陽府庫空竭,禁軍軍士都不發軍糧,親族家眷隻能以野菜充饑,以致凍餓而死者無數,很多軍士甚至被迫典賣妻兒。
當是時,莊廟欲開府庫賑濟,皇後劉氏卻不肯答應,稱生死有天命決定,非人力所能挽回,更把皇子公主送到宰相麵前,讓他們拿去賣了以籌備軍餉。
如此荒唐,莊廟竟不能製,何談人傑?憑什麼安定天下?”
裴遠也霍然起身,他走到張昭身側,突然行了一個肅揖禮。
“不想軍使有此指點江山之豪情,敢問軍使想如何改掉武人們的各種毛病?”
“很簡單!”張昭拉著裴遠的胳膊,非常認真的說道“某自西而來,麾下儘是國之忠臣後裔。
中原武人不知忠義,毫無榮耀,沒有擔當,那某就率麾下兒郎以身作則,讓他們知道什麼叫忠義廉恥,榮耀擔當。
中原節帥天子以殘暴震懾,我就以仁善寬恕,他們以利誘之,我就衣食照給,再曉之以義。
某若為主,不擅殺一人,廣布仁義,依律法治國,勳貴犯法與庶民同,無罪雖黔首不傷。
不橫征無暴斂,惜民力,立規矩,興文教,傳忠義,為君效堯舜,使風俗再淳!”
裴遠震驚的看著張昭,他以為自己找到的是一個河西隴右之主,結果沒想到,此人竟然有堯舜之誌。
不說成與不成,至少這番話,裴遠沒從任何一個中原天子、節帥口中聽過,他把著張昭的胳膊恍然大悟。
“原來如此!所以軍使寧願冒險入敦煌,也不提大軍攻城,甘願遠走涼州,也不殺曹家一人。
敦煌諸族背叛過軍使父親,軍使也願意寬恕,原來是要廣布仁義!”
“而且李文謙我也不殺,他全家更一人不誅,某已遣郭天策通告,隻要他交出這些年貪墨之財,我允他保留兩萬貫財貨,他想走可以,留在涼州也可以!”
“軍使真仁義之主,可軍使要知道,行仁義遠不如持刀劍效果來的快,很可能年,甚至十年才有略有成效!”
“無論年,還是十年,甚至更久都無懼,某今年不過二十有四,十年後也隻不過三十有四,就算是二十年方才起效,也比某太保公舉義沙州還年輕五歲。
自燕賊禍亂起,中原華夏久失忠義,廉恥喪儘,若能在有生之年使華夏一統,禮儀重現,二十年有何妨,三十年又何妨?”
“君上有此誌向,我裴遠裴元英怎能不追隨!此是某寫的定涼八策,請君上一觀!”
張昭有這麼大的毅力,裴遠頓時感慨萬千,他從懷中拿出一張絹布,絹布上密密麻麻的寫滿了字。
張昭這才覺得,自己總算是收複了眼前這個臉厚心黑書生了。
君上這個詞可不是亂叫的,這定涼八策也不知道寫了多久,不遇到可以下注的明主,裴遠這樣的人是不會拿出來的。
“玉英這是要去何處?”張昭愣住了,不明白裴遠這是要乾什麼?
涼州偏僻,軍使麾下勇將如雲,但能治理郡縣,處理文書,統管錢糧,教化百姓者者甚少。
唯有宋家幾人勉強算是有才,但對於整個河西隴右來說太少了。
某家聞喜裴氏乃河東大族,家族之中以及一些有關係的文華之家,尚有些許野才,某請辭軍使,願回中原去招攬他們,為軍使安定河西隴右所用!”
什麼是真正的謀主,這就是真正的謀主,知道為主上劃拉人才的,才是高明的謀主,張昭大喜過望,他是真的缺少文臣的時候啊!
“某即刻從憾山都中撥二十身手好的悍卒護送玉英東歸,區區一百貫銀錢濟得什麼用,某給玉英準備一千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