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絲綢之路,長安的經濟活力,竟然一步步有所恢複。
人口比張昭走時,還多了上萬人,大多都是各地行商以及絲織行業的人才回流。
長安城外,開遠門外,李唐宗室,這些年一直在主持祭祀李唐諸代帝王的李壽齡,汾陽王郭子儀的六世孫郭昭,等一大批唐末遺老遺少,此刻都聚集在開遠門外等候。
等到遠遠看見張字歸義軍大纛的時候,整個開元外歡聲雷動,鼓樂聲震天響起。
大半個長安居民,甚至連很多晉昌軍牙兵都跟著來到了開遠門。
他們也跟著歡呼了起來,他們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要歡呼?但就是覺得高興。
等到使團走近,李壽齡帶著十幾個李唐宗室的耆老,排成排向宋同義敬了一大碗米酒。
當李壽齡舉著酒碗朝宋同義走過去的同時,耆老們同聲開始吟唱。
“殷其靁,在南山之陽。何斯違斯,莫敢或遑?振振君子,歸哉歸哉!
殷其靁,在南山之側。何斯違斯,莫敢遑息?振振君子,歸哉歸哉!
殷其靁,在南山之下。何斯違斯,莫或遑處?振振君子,歸哉歸哉!”
這是《國風召南殷其靁》,是以一個妻子的口吻,呼喚在外服役的丈夫回家。
大意是雷聲雷聲響轟轟,響在南山向陽峰。為啥這時離開家?忙得不敢有閒空。我的君子真勤奮呀!快快回來歡聚一堂。
這首國風,用在這裡是如此的恰當。
安西、河西、隴右的將士,不正如同勇敢而勤奮的君子那樣,為國戍邊,隻是就陷於吐蕃就再也沒回來過,他們的親人是如此的渴望他們回家。
宋同義瞬間就淚如雨下,他接過李壽齡手中的米酒,隨後一飲而儘。
就在此時,宋同義身後的代表安西唐兒的郭天策和惠興和尚楊和。
代表河西唐兒的張家僅存懷字輩的張懷慶,曹議金的堂弟曹仁榮。
隴右唐兒代表姑臧李氏族長李簡厚,涼州六穀陽妃穀沉家的沉念般。
一起上前扶住了宋同義,他們也開始以詩經唱答。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歸曰歸,歲亦莫止。靡室靡家,玁狁之故。不遑啟居,玁狁之故。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歸曰歸,心亦憂止。憂心烈烈,載饑載渴。我戍未定,靡使歸聘。
采薇采薇,薇亦剛止。曰歸曰歸,歲亦陽止。王事靡盬,不遑啟處。憂心孔疚,我行不來!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行道遲遲,載渴載饑。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采薇采薇一把把,薇菜新芽已長大。說回家呀道回家,眼看一年又完啦。
有家等於沒有家,為跟玁狁去廝殺。沒有空閒來坐下,為跟玁狁來廝殺。
采薇采薇一把把,薇菜柔嫩初發芽。說回家呀道回家,心裡憂悶多牽掛。
滿腔愁緒火辣辣,又饑又渴真苦煞。防地調動難定下,書信托誰捎回家?
駕起四匹大公馬,馬兒雄駿高又大。將軍威武倚車立,兵士掩護也靠它。
四匹馬兒多齊整,魚皮箭袋凋弓掛。哪有一天不戒備,軍情緊急不卸甲!
回想當初出征時,楊柳依依隨風吹。如今回來路途中,大雪紛紛滿天飛。
道路泥濘難行走,又渴又饑真勞累。滿心傷感滿腔悲。我的哀痛誰體會!
絕對沒有比《小雅采薇》更能適合此刻淪於胡塵一百五十年安西、河西、隴右心情了。
他們為什麼不能歸家?不就是與玁狁這樣的敵人戰鬥無法脫身嗎?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在看不到希望的絕境中堅持。
從唐代宗永泰元年,公元765年戰死的河西節度使楊誌烈開始。
到後麵周鼎、閻朝、李元忠、楊襲古、爾朱某、及至最後的武威郡王郭昕,萬裡一孤城,儘是白發兵。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這句話,宋同義等人連唱了三遍,唱的眾人淚如雨下。
忽而晴空萬裡的天上,吹起幾縷乾冷的清風,不過一盞茶的時間,細細的雪花,飄然而下。
無數長安百姓,在李壽齡等人的帶領下,用步輿將宋同義等人,沿著破敗不堪的朱雀大道,往大明宮丹鳳門外抬去。
在那裡,由張昭走時出的銀錢,李壽齡等人為大唐諸帝就在丹鳳門外,建了一座家廟祭祀。
如果有人此刻能從天空往下看去的話,整個長安城的人幾乎都被驚動了,無數攢動的人頭,黑壓壓的從各方往大明宮的方向而去。
大明宮外,奏起了祭告祖先的雅樂,李唐二十一位皇帝神主牌位前,無數雙眼睛的見證下,一麵麵戎裝繪像,被請進了這座屬於家廟性質的廟宇中陪祀。
他們是
大唐河西節度使、河西副元帥楊公誌烈。
大唐河西節度使、尹西北庭節度使楊公休明。
大唐開府儀同三司、檢校工部尚書、禦史大夫、河西節度觀察使、沙州刺史、蔡國公周公鼎。
大唐開府儀同三司、沙州都知兵馬使、沙州刺史閻公朝。
大唐北庭大都護、尹西北庭節度支度營田瀚海等使楊公襲古。
大唐安西四鎮節度觀察使,爾朱公某。
大唐北庭大都護、尹西北庭節度使、寧塞郡王、李公元忠。
大唐檢校尚書左仆射、禦史大夫、安西大都護、四鎮節度使武威郡王郭公昕。
一共九麵戎裝繪像,這是自吐蕃陷安西、河西以來,一直孤軍堅守的大唐孤忠。
他們從唐肅宗上元元年(760)開始抗擊吐蕃,一直到抵抗到了唐憲宗元和三年(808),足足四十八年。
從總角童子抵抗成了垂垂老者,甚至他們最後都沒有屈服,子孫一直在苦苦堅持。
而這之後,歸義軍,就成了接力者。
九麵繪像被請進廟後,宋同義淚眼花花的站在廟宇前,他看著起碼上萬的長安百姓說道。
“老夫來時,河西隴右節度大使、武威郡王張大王曾囑托某。
安西、河西、隴右將士不忘故國,今日得歸,不單有白發郡王郭昕公這樣忠臣的功勞,還有安西、河西、隴右數十萬將士的功勞。
雖然那已經是兩百年前的事情了,我們甚至都不知道他們姓甚名誰,但可以為他們立一座神像,讓他們的魂魄,能回歸日思夜想的長安!”
宋同義話音剛落,全城轟動,無數百姓奔走相告,不一會,凋塑神像的巨石就被無數長安百姓運了過來。
幾千斤的巨石,僅僅靠著往下墊圓木,硬是從城外滾過整條朱雀大街,一直滾到了大明宮外。
有些百姓甚至將家中準備建房的大梁,都鋪在了地上當做圓木。
城西的粟特商人買了數百隻羊與數百石粟米負責夥食。
城中石匠帶著工具自發彙集起來,在河西來的總匠安排下,開始凋琢。
隻用了三天不到的時候,一具威風凜凜的,著甲持矛戍守邊關將士像,就立在了大明宮外,
神像前,還立了一座碑,碑文上書。
‘自先漢冠軍侯列郡祁連,為國張掖以來,一千年中開拓河西的漢家健兒,魂兮歸來!’
安審琦什麼也沒做,就在那裡靜靜看著,直到神像落成,連他手下的晉昌軍牙兵都心神震蕩、神傷不已的時候,他隻默默對左右說了句。
“天下間,人心向背,大勢已成,此風起自河西,我輩當隨風而動,方可不負此生!”
人群中,李從曮的次子李永吉驚得麵無人色,他渾身無力的一屁股坐倒在地上,揮手讓侍從趕緊回鳳翔府。
“速告大人,武威郡王已有關中人望,昔年身在太原時的莊廟,都不能與之相比!
請大人送還秦州百姓,撤掉秦州和鳳翔的哨卡,厚禮卑辭,或能使我李家保全富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