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屋恨!
“皇上,”楊得意躬身低問,“天不早了,要不要起程回宮?”
劉徹撫過頸項,遲疑道,“算了,等……明天再回吧。”
角落裡的瑞獸嘴中,含著斷續燃燒的薰香。
抹雲樓外,紅日西沉,堂邑侯府籠罩在暮色中,美輪美奐。ju花印染上夕照,分外清豔孤標。
“此花開儘……更無花麼?”劉徹緩緩勾起唇角,問道,“陳娘娘呢?”
“壽筵之後,飛月長公主劉陵辭彆歸長門,陳娘娘相送,回來後說不欲吵著皇上休息將養,自行去了側樓。”
“不欲驚吵。”劉徹冷哼一聲,負手走到窗前。
聽雪琴靜靜躺在窗下,並無塵灰。想來主人一彆經年後,這抹雲樓依舊常常有人整理打掃。
當年的堂邑翁主陳阿嬌,當真是受儘天下百般寵愛。皇帝做外公,皇帝做舅舅,皇帝做夫君。再也沒有一個女子,有如此顯赫的身世與排場。阿嬌開始學琴,是在金屋藏嬌之年之後。那時候,她已是未來的太子妃,驕奢矜貴。偏偏不愛學琴,姑姑嚇她道,“女孩子若不學琴,未來丈夫嫌棄,是要哭的。”
她便來找他,擔心道,“徹兒,娘親說的是不是真的?”
他微笑道,“阿嬌姐,怎麼會?徹兒是永遠喜歡阿嬌姐的。”
彼時,他倒真覺得她刁蠻驕縱到可愛的地步。未央宮裡充滿了形形色色諂媚奉承的人,可是他偏偏清楚的知道,這個大漢朝最矜貴的女孩,對他是真心的。
也許是因為,她那明朗無偽的性子,一眼能看到最深處,壓根做不得半點假來。
他後來無數次的厭惡的她的驕縱善妒,最初的時候看在眼裡,都是千般好,萬般可愛。
最初的時候,也許,他真的曾經喜歡過阿嬌的。
那個在昭陽殿旁的假山邊,牽過他的手的女孩子,容顏豔若芙蕖。
隻是那份喜歡,淹沒在彼此關係小心翼翼的維持中。
那時候,他的母親,剛剛登上後位不久的王皇後,認真的叮囑他,“徹兒,你要讓著阿嬌些,不要讓她對你不滿。”
因為,一旦她對你不滿了,我們母子的地位,都有可能動搖。
他尚記得,年幼的阿嬌,曾經十分同情那個因無子被廢的薄皇後。
“不過是因為無子而已,為何一定要被廢掉呢?舅舅真真無情。”
很多年後,當她也因為同樣的原因見棄皇家。回想當年,是否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前後兩代皇後,下場如何相像。
隻是,薄皇後的被廢,是無奈因為無子。阿嬌呢,卻是他一手造成的。
哪怕是在最艱難的日子裡,他依然沒有改變這種決定。
隻因為嘗過了外戚製肘的滋味,再也不願意看到,百年炫赫的陳家,成為新的外戚。
作為九五之尊,隱忍到這種地步,也不是容易的事吧。
當他年歲漸長,城府日深,如何忍耐,這樣錯位的關係?哪怕已經踐位至尊,還是沉聲忍氣,由著她為他在祖母麵前斡旋。
椒房殿裡,她笑著說,“徹兒,我們是夫妻麼,夫妻總要共患難的。”
她在他懷裡沉沉睡去,他卻望著她嬌美的容顏,眼神陰翳。
阿嬌,如果有一天,我的患難來自於你,怎麼辦?
然後,是建元年間那場荒謬的立嗣風波。
那時候,阿嬌一麵在因為衛子夫和他冷戰,一麵長留在長樂宮為他斡旋。
那時候,竇太皇太後憐惜的看著自幼疼寵的外孫女,“丫頭,你又何苦?”
無論如何,他們總是夫妻。
夫妻,是要共患難的?
那麼多日子來,一直倔強支撐著的皇後,忽然就淚下如雨。
未央宮裡,琴瑟相和多年的帝後,如何一步一步走到如今的地步,沒有人比他更清楚。就是阿嬌也不能。
那一日,皇帝踏足有些日子不曾進的椒房殿,阿嬌坐在殿中,衣裳華貴,背影挺直,卻莫名的顯得單薄。
他忽然就記起那個少年時透明薄亮的春日,那個嬌美若芙蕖的女孩子,微笑著撲進館陶大長公主懷裡,“娘親,彘兒很好的。”
有時候,他想問她,那時候,她憑什麼認定,他是很好的?
他,明明對她,很不好很不好。
那是一個看似很堅強,其實很脆弱的女子。
“阿嬌,……朕是皇帝,皇帝,是不可能守著一個女子的。”
“可是,我隻記得,記得你是我的徹兒。”
她終於示軟投降,回頭看他,神情哀傷,
“徹兒,你把衛子夫送走,我們當作沒有這個人,沒有這件事。重新開始,好不好?”
他忽然就心一軟。
將衛子夫貶為浣衣奴,不僅僅是因為當初估量形勢,不得如此,也因為這心一軟。
“徹兒,你究竟喜歡衛子夫什麼?”
也許是不遜於阿嬌的嬌媚容顏,也許是溫順的性子。
也許,他根本就不曾喜歡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