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閉眼,他都能想起那日,女人於火光中大仇得報的快意。
她是笑著的。
一旦想到那個女人的笑容,他心裡就泛起密密麻麻的疼痛,身上傷口也跟著撕裂流血,連手指都在顫抖。
他望著頭頂被閃電刺破的夜空,壓抑已久,終於有了點彆的顏色,
在滂沱大雨裡,他也笑了起來。
他恨!
恨極了她,也恨極了這個世界!
五歲那年,他從娘親口中得知,自己曾是大戶人家的孩子,因被族人搶奪了家產,隻能雙雙逃離故鄉。
他和娘親住在一個邊陲小鎮裡,娘親每日靠浣洗衣服來維持生計。
雖然日子過得辛苦,娘親還是會送他去學堂,她讓他好好讀書,將來才能出人頭地。
那時的他們對未來都還有盼頭。
直到有一天,教書先生身體不適,提前了半個時辰放學,他背著書包回到家中,自小聰慧的他,見門沒有關緊,便察覺到發生了什麼。
他悄悄推門進去,看到娘親被按在桌上,她身邊站了個肥頭大耳的男人。
他認識那個男人,是村子裡賣豬肉的屠夫,嘴角有顆黑色大痣,大家都喊他李麻子。
娘親的衣服被撕碎扔在地上,李麻子一邊捂著她的嘴,一邊掐著她的脖子,他整個人壓在她赤裸的身體上,讓她以最屈辱的方式被他進入占有。
她發不出聲音,眼睛裡充盈了淚水。
他隻有五歲,還沒意識到這是在乾什麼,隻當娘親被人欺負了,便跑去拿了廚房的菜刀,往李麻子身上砍去。
可他畢竟是個小孩,哪裡會是屠夫的對手?
李麻子奪走了他的菜刀,用地上那些被撕裂的衣服,綁住了他的雙手雙腳,然後當著他的麵,把剛才對娘親做過的事重複做了幾遍。
他永遠記得,李麻子肚子抖動著的肥肉,還有娘親無聲的眼淚。
這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後一次。
從他剛開始發現的屠夫、到後來修鞋的鞋匠、還有半截身子快入土的老頭……
他們從娘親身上爬起來後,在路過他身邊時都會露出一個諷刺的笑容。
他記得他們每張臉。
他們每個人長得都不一樣,可表情卻是相同的。
柔弱美麗的娘親,為了有個安身之所,為了能帶著他好好活下去,她對一切都隻是忍讓著,不曾反抗過,隻是會在夜裡偷偷流淚,然後對他說。
“瓊兒,你日後一定要出人頭地啊。”
她說了無數遍,流了無數滴淚。
他都記得。
十歲那年,他完全繼承了娘親的容貌,小小年紀便生得俊美無雙,即便穿著粗麻布衣,也難掩姿色,附近的小姑娘時不時還會給他送糖果,他每次都搖頭拒絕了。
中秋佳節夜裡,娘親用攢了許久的錢買了月餅,正要同他分著吃,有個喝醉了酒的老頭子闖了進來,是來找他娘親的,無意看見了縮在角落裡的他。
老頭子眼露淫光,像是發現了什麼極好的東西,滿臉壞笑著,將他按在那張桌子上。
月餅被扔到了地麵。
老頭子的雙手鑽進他衣服裡摸動,接著去脫他的褲子。
他感知到了恐懼,眼眶裡蘊了大顆淚珠,卻倔強不肯滴落。
就當老頭子要脫下去的時候,娘親趕了過來,她用菜刀砍斷了他的頭顱。
一顆鮮紅的頭顱滾落在桌腳,沾滿了泥土灰塵,頭顱上的眼睛還睜得大大的。
月餅也沾滿了血,變成紅色的了。
娘親的手都在發抖。
這是她人生中的第一次反抗,也是最後一次反抗。
懦弱了三十年的娘親,將他從後門推了出去。
“逃,你快逃!”
他很害怕,可還是沒有流下眼淚。
他不懂,自己哪裡做錯了,為什麼要逃?
後來啊,官差們讓他懂了。
他和娘親都被抓進了監獄。
娘親頂了殺人的罪名,被判決淩遲處死。
當著鎮上所有村民的麵,她被扒光了衣服,如集市上待宰的豬狗。
劊子手拿著刀,一刀一刀割開了她的血肉。
割了整整三百六十刀,她才咽氣。
可娘親直到咽氣之前,留給他的都是笑容,大概是解脫了。
而他的臉,也被燒紅的烙鐵烙下了死囚的烙印,可能是年紀還小,縣令免除了他的死罪,改為流放。
烙印落在左眼周圍,猙獰可怖。
所有人看見他,都會露出嫌棄的目光,偶爾會有人感到惋惜,可再也沒有人說他俊美。
那樣好看的一張臉,怎麼偏偏有了烙印呢?
他不甘心這輩子當個罪犯,娘親說過,他一定要出人頭地的。
流放的那幾年裡,他被安排去修建樓台,也就是皇帝為鄭貴妃所建的明月樓。
白天他去乾苦力活,晚上他去看書。
明月樓有很多書籍,但監工不讓人碰,說那是給貴妃娘娘的。
可貴妃娘娘是個死人啊!
死人都能享受這一切,他為什麼不能呢?
他就趁夜晚無人的時候,偷偷躲進角落旮旯看。
他比任何人都要努力,加之天資聰穎,算是自學成才,也懂得藏拙。
十五歲那年,皇帝大赦天下,赦免了所有罪犯,他也得以擺脫了罪名,成了一個自由人。
此後,他便戴上麵具,逢人都是笑臉,謙卑有禮,脾氣是極好的。
十七歲那年,他參加科考,一次便金榜題名。
站在金鑾殿上時,他的雙腿都在發抖,麵上卻對答如流、從容不迫。
儘管出生卑賤,可他的答卷,實在文才過盛,針砭時弊亦有獨特風格,所有考官皆評定為狀元,沒有異議,就連皇帝也讚不絕口。
他們都說他是東齊不可或缺的人才,絕非池中之物。
當真是風頭無兩,一日看儘長安花!
他知道,第一步成功了。
從這一天起,屬於他的絢麗人生正式開始。
昔日忍辱負重的少年,成為風頭無兩的狀元郎,他也就花了十七年。
十七歲啊,多麼年輕。
旁人稱讚他年少有為,是世間罕見的天才,隻有他自己知道,這十七年來有多難熬,一個普通官職可滿足不了他。
他苦心鑽營、玩弄權術,在某次宮宴上故意為皇帝擋了刀,此後得了皇帝的信任,一路青雲直上,當了權傾朝野的首輔。
擁有權勢之後,他沒有立刻殺了當年欺辱過自己的人,而是把他們先抓了起來。
他把他們關進地牢裡,不讓他們死,反而好生養著。
他每天用鈍刀子割他們一點肉、剁一截骨頭,再把骨肉一起熬成湯。
他讓他們眼睜睜看著自己的骨肉都被喂給了狗吃。
狗要是吃剩下了,他就塞進他們的嘴裡,讓他們知道自己比狗還不如。
僅僅如此嗎?
不,他不滿足。
他不滿足當這個首輔。
他要當帝王、要當九五之尊的天子!
可為什麼……為什麼會失敗呢?
他明明那麼努力啊!
想到這兒,楚瓊大笑起來,眼中儘是仇恨與不甘。
他不會就這麼輸的。
絕對不會!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雙厚皮靴子出現在他視線裡。
他睜開眼皮,往上也隻看見了暗紫色裙擺。
布料上金絲銀線交織,甚是華麗,應當不是個普通路人。
他不知道這是誰,卻知道這是能救自己的人,便極力伸手抓住她的裙擺,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
渾身氣血驟然上湧,久未說話的喉腔被驟然撕裂,發出極其難聽的嘶啞嗓音,如同陳年厚重的木門被推開。
“救我……”
……
“轟隆隆———”
又是一聲驚雷。
許清凝從夢中醒來,她坐起身,還喘了幾口氣,滿臉都是冷汗。
方才做了一個噩夢。
夢中,她看見了一個少年。
他渾身是血,朝她步步走來,手裡提著一把刀。
她看不清他的臉,因為他戴著麵具,金色麵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