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渭吹著被火舌舔痛的手背,白了眼陳酒,將紙張遞過去,同時順目一瞥,突然輕咦一聲,
“三妒津?”
陳酒接過紙頁,看了看上麵的字
“城外有渡口,名三妒津。凡容貌俊秀者、身懷功名者、孝親敬長者,渡河將半,便風波大作,傾覆渡船。死十數人,左近不敢往,立碑以禁之。閻帥數往,因其父母早亡,向無功名,相貌,皆無功而返。”
“你這哪兒尋的誌怪冊子?記載沒頭沒尾,太過簡陋。實際上啊,這三妒津,另有一段往事,我那時年少,親眼所見,親耳所聞。”
“……”
陳酒等了一會兒,何渭卻沒有像昨天一樣繼續說下去,隻是不停歎氣悵然。
“何爺?”
“年紀大了,沒人照顧,連碗都端不穩,好慘呐。”何渭搖頭晃腦。
陳酒嘴角抽了抽,立即從鍋裡舀出滿滿一碗,將幾塊好肉堆在上頭,遞到何渭手裡。
何渭吹了口熱氣,抿一小口,咂巴咂巴嘴,
“想聽?”
“很想。”
陳酒點頭。
“唉,陳年舊事,又是慘事,本不願再提,誰讓你求知若渴呢。”
何渭看樣子也已經按捺不住,裝模作樣搖了搖頭,便打開了話匣子。
“五十年前,額,也好像是四十年前,三妒津還不叫三妒津,隻是個尋常渡口。”
“那時,渡口邊上住著一戶艄公,是個勤懇人,也是個老實人,數年往來擺渡,童叟無欺,攢下了一份好口碑,也攢下了一份小家業。憑著擺渡來的錢,置辦了幾畝薄田,日子倒也還過得去。”
“但老實人容易挨欺負,不是被人欺負,就是被老天欺負。艄公的第一個兒子秦大……”
頓了頓,
“是個醜人。”
“啊?”陳酒一時沒太聽明白。
“不是一般的醜。”
何渭吸溜了口湯汁,抹抹嘴巴,
“尋常人的醜相,嘴歪,眼斜,缺耳,塌鼻,斷眉,占一個便是不幸,這秦大卻占了四個。此等麵目駭人非常,鄰裡間甚至有流言,說這是艄公上輩子犯了孽,報應到了子嗣上。”
“但艄公沒有嫌棄這個兒子,甚至賣田供他上了私塾。”
“艄公愛子,秦大倒也有些頭腦,學得不錯。隻可惜大唐選官注重官容,讀書對於秦大而言是一條死路,艄公卻言,此舉不為做官,隻為讓孩子明事理,知是非。”
“秦大年長了幾歲,終於明白自己做的是無用功,便開始冒犯塾師,撕書毀卷。他把才智用在詭辯上,塾師也無可奈何。”
“艄公欲管教,可每次一要責打,秦大便開始撒潑,說艄公前世造孽,報應卻落在了他身上,終究無濟於事。”
“等一下。”
陳酒舉手打斷,
“前世報應的言論,何來的?”
“講究的因果輪回的,還有哪一家?”何渭反問,“我要是沒記錯,那時應該是武周朝,武周奉什麼啊?”
“懂了。”
陳酒點點頭,“何爺請繼續。”
“許是天不絕人,艄公又生了一個兒子,就是秦二。這秦二和其兄全然不同,五官端正俊朗,而且文氣更勝一籌。塾師也讚他前途大好,頗有官相。”
“兩子差距如此大,艄公難免有所偏愛。他也沒讓秦大罷學,隻是不再管教大兒子,將大半心思都放在了小兒子身上。轉眼間,秦家二郎二十四歲,已是小有名氣的賢才;秦大年近三十,做得一手尚可的文章,但有‘賢才’在,誰看得著‘尚可’啊?”
“秦家二子同時傾心鄰戶的女兒,良才和朽木擺在麵前,如何選擇,一目了然。鄰戶女兒開始與秦二私會,而秦大……”
何渭抿了抿嘴,一切儘在不言中。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一日秦大提早回家,隔窗聽阿爺與塾師對話,原來是艄公年事已高,打算將渡船交托給秦大,秦二則會在塾師的舉薦下入長安城進學,準備科舉。”
何渭眼皮一抬,突然盯住陳酒,
“阿弟才運亨達,做官有望,自己卻要做個風裡來雨裡去的艄公,賤業維生。若你是秦大,你會如何做啊?”
“離家便是。”陳酒乾脆回答,“廣闊天地,大有可為。”
“廣闊天地,大有可為……”
何渭一怔,半晌,歎氣,
“好氣魄,好灑脫。要是秦大當時有你這股子灑脫的勁頭,或許就不會發生後來的慘事了。”
“慘事?”陳酒給了個台階。
“那秦大妒火攻心,竟然趁秦二和鄰戶女兒在河邊私會,先用石頭重擊,又將他們推入水中,回去後同眾人講,二人私奔而逃,不知去向。”
“艄公平白沒了最好的兒子,本就積勞成疾的身子骨再也撐不下去,就此一病不起。許是心神煎熬,他真信了那因果之說,要將全副身家都捐給寺院,隻留給了秦大一條渡舟。”
“秦大一不做二不休,用棉被將病榻上的艄公生生悶死,對外報了個病亡。”
“嗬嗬,”
何渭扯了扯唇角,
“要不是秦二和鄰家女兒的屍骨被下遊的漁民撈出,恐怕就真讓這秦大瞞天過海了。畢竟,就連野獸也不食血親,殺父殺弟,嫉賢妒能,謀奪家產,這等凶事哪是人做得出的啊?”
“秦大事情敗露,被官府緝拿,架船逃到河中間,指天罵地,隨後一躍而下。也不知他身上懷揣什麼奇異,片刻之後,河上驟起,從此便有了三妒津。”
“此後,凡是容貌俊俏之人,無論男女,渡河一半便被風浪擊翻;凡是真才實學之人,無論少長,都鎮不住腳下船舟;凡是孝順之人,攜長輩渡河,便聽到陰聲詢問,保自己還是保長輩,最終隻能留下一條性命。”
“長此以往,三妒津便無人問津,成了長安城外有名的邪地。”
何渭舉碗將湯水喝完,長舒一口氣,
“陳酒,老朽講得口乾舌燥,這個故事,你聽得如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