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救助站其實也不在申紮縣,而是在申紮縣境內的雅魯藏布江旁邊,一個叫色林錯湖的旁邊山穀中,離拉薩足有五百多公裡,而且越走養氣就越是稀薄。
程汝意早早就把氧氣瓶用上了,她現在才知道到了拉薩,根本就不算是真正的高原,這裡才是。
“這裡的海拔差不多有4700,空氣中就那麼一點點氧氣,不待個幾年是沒法適應的。”紮西看著程汝意難受的樣子,介紹道。
程汝意瞬間想起了以前爸爸在電話說過的事。
救助站唯一的女隊員,那個名叫於靜的姐姐,死了,因為她來自海邊的青島,心肺已經適應零海拔地區的供氧量,到了救助站後呼吸不到那麼多氧氣,就活活憋死了。她死前大張著嘴,似乎想把她帶不來的家鄉的氧氣拚命吸過來,家鄉的氧氣隨著海風過來了,卻沒來得及走進她的嘴裡,肺裡。
程汝意不由問道“她為什麼去了那麼高的地方,海拔五千多米?就算是當地人,也有吃不消的。”
記得爸爸是這樣回答的,“因為這裡由她在意的,追求的東西。”
程汝意這時似乎才漸漸明白了爸爸當時說這話的含義。
想著心事,程汝意有點困了,頭一歪閉上了眼睛。
在夢裡,爸爸出現了,他站在大雪山的冰峰上,像飛上天的金雕那樣鳥瞰著幽深的冰穀。冰穀裡是蠕動的人影,偷獵者排起隊悄沒聲兒地走動著。
爸爸大喊一聲“你們彆過來,這是救助站守護的濕地,我要阻止你們。”
他們不聽,還是往前走著,走著走著就不見了,藏到冰窟窿裡去了。
爸爸吼道“好狡猾,站住!”
他一屁股坐到冰麵上,嘩地溜下來,翻了一個跟頭,站在了冰窟窿前麵。可是冰窟窿太多了,他不知道偷獵者鑽進了哪一個,就一個窟窿一個窟窿地找。
突然,偷獵者出現了,那麼多,一個個拿著刀……
汽車一搖晃,程汝意好像醒了,呆呆看看麵前,心裡卻在想爸爸呢?
爸爸失蹤了……
雨還在下,窗外一片模糊,是程汝意的眼睛迷迷瞪瞪,還是天空朦朦朧朧。路邊的原野上,似乎有動物在跟著汽車奔跑,程汝意怎麼看也看不清是什麼動物,能看清的隻是雨滴,從天上降落,在窗戶上流淌。
程汝意突然想起了爸爸多次說過的話。
這個世界動不動就大雨沱,河水泛濫,如果程汝意們給雨滴做一次dna測試,就知道它來自哪裡。它來自海洋,來自河流,來自湖泊,來自沼澤。遺憾的是,它的來源不僅僅是這些。地球上的每一次大範圍降雨,至少有10的雨滴來自南極和北極,以及地球第三極的西藏。來自那裡正在迅速退化的冰川。所以要珍惜雨水,它是冰川給我們的最後的恩典,是冰川的眼淚。
“爸爸,什麼是恩典?”
“就是冰川帶給人的幸福。”
“是不是沒有了冰川,人就沒有了幸福?”
“是的,迅速退化的冰川正在哭泣。”
冰川哭了,救助站的雪山、全世界的雪山都哭了。
“爸爸,這是為什麼?”
“大氣正在變暖。”
“大氣為什麼要變暖?”
“人類的活動排放出了大量的二氧化碳,就像一層塑料薄膜,罩住了地球,讓地球變成了一個大溫室,熱量散發不出去,冰川就融化了。”
不知什麼時候,天黑了。
夜路不好走,不放心尼瑪開車,王鐵親自坐上了駕駛位,打開了車燈,兩束白光唰地穿透了雨霧。
“很快就到一個小鎮子了,今晚我們在那裡休息。”王鐵說。
程汝意睡意沉沉,說了一聲“行,你安排吧。”
“瞌睡了?要不要聽我講個故事?”王鐵在後視鏡中笑眯眯的說道。
程汝意精神一振,隱約感覺他講得可能跟父親有關。
“好啊,你講。”
“以前的申紮,什麼也沒有,隻有風,從那裡刮起的風全是大黃風和沙塵暴,一年有一半日子是昏天黑地的……”
王鐵源源不斷的講了起來。
當地的居民種了不少沙棘和紅柳,想控製住風沙,結果卻是風沙對沙棘和紅柳的掩埋。沙棘和紅柳沒有一棵是活著的,還有些失蹤了,大概是被風吹跑了吧。有一個獵人是專門打狐狸的,出沒在申紮的草原上,火紅的狐狸讓他變得貪婪而瘋狂。他騎著馬追尋所有被發現蹤跡的紅狐,差不多每個星期都能獵到一隻,倒賣皮毛和可以入藥的肉骨讓他賺了不少錢。
有一次他追蹤一隻狐狸,走走停停追了整整三天才追上。就在他舉槍瞄準時,正在艱難逃跑的狐狸突然停下了,轉過身來,跪在獵人麵前。獵人第一次遇到給人下跪的狐狸,吃了一驚,再仔細瞅瞅,發現紅狐的背後是一道兩米高的綠壩,綠壩上浮著一層紅色的果實和紫色的花朵。他尋思莫非到了塔拉灘的邊緣?紅狐跑到灘外去了?不會吧?據他的經驗,紅狐一般不會越界,因為這個地方給它們了豐富的食物,鼠兔和野兔。
他放下槍,定定地看著,心說怎麼可以打一隻能像人一樣跪下求情的狐狸呢?紅狐也看著他,火焰般的皮毛突然一閃,不見了。獵人走過去,仔細搜尋,卻再也沒見到那隻紅狐,見到的隻是一片茂密的沙棘和紅柳,還有上百個狐狸洞。
狐狸洞分布在色林錯前的沙梁上,卻沒有一隻狐狸待在裡麵。所有的狐狸都不見了,有的逃跑,有的很可能已經被他打死。狐狸都是獨來獨往的,最多也是一家數口在一起,怎麼這裡會有這麼多的狐狸洞?
隻有一個理由可以解釋清楚所有的狐狸都認為,這裡是個既安全又適宜生存的地方,它們叼走沙棘和紅柳,攔起一道綠壩,給自己營造了一個理想家園。獵人返回去,告訴當地的居民,我找到你們丟失的沙棘和紅柳啦,我看到活著的沙棘和紅柳啦。是一隻太陽一樣紅亮的狐狸帶程汝意走到了那裡,我追了它三個月落日出,它本來可以逃得無影無蹤,卻沒有這樣,冒著被我一槍打死的危險,一直把我領到了高高的壩前。
居民們來到壩前,學著狐狸的樣子,把沙棘、紅柳和另外一些並不耐旱的灌木深埋在了沙土裡。有的當年活了,有的第二年春天活了。人們探究原因,發現這裡的地下水源離地麵很近,更是大黃風和沙塵暴襲擊不到的地方,無論從哪個方向席卷而來,都會繞過這裡。也就是說狐狸比人更聰明,它們早就知道這裡是風水寶地。
程汝意問“後來呢,狐狸都去哪裡了?”
“應該還在,具體在什麼地方打洞安家就不知道了,因為獵人再也不打狐狸了,就算他發現狐狸的蹤跡,也不會告訴任何人,免得傳到彆的獵人耳朵裡,讓狐狸遭到傷害。有一天,獵人從狼群的撕咬中救下了兩隻狐狸,一隻是狐狸媽媽,一隻是狐狸孩子,他把它們交給了你爸爸。”
王鐵說道。
程汝意喊起來“我就知道,肯定跟我爸有關。”
“這個獵人早就聽說你爸爸了,就帶著兩隻受傷的狐狸,到處打聽你爸爸。”
王鐵頗為自豪的說,“師父在這一片還是很有威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