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上就要開車了,請您坐好座位,不要隨便走動。有需要請告知我。”雲若宸仿佛又是一個熱情的列車乘務員,語氣依然那樣熱情溫暖,給我惶恐的心情以莫大的安慰。
蒸汽列車鳴笛,緩緩啟動,越開越快,駛出了站台。把月台上的那些惶然無措的靈魂拋到了後麵。
雖然是蒸汽列車,但車速不慢,給我一種科幻電影裡超光速旅行的幻覺。透過車窗,我發現列車駛向了一個鐵路大橋。咣當咣當的聲音不絕於耳,這聲音喚起了我生前兒時乘坐火車的回憶。
可惜,生命已經沒有重來的機會了。
我看見邊上的列車軌道。枕木並沒有鋪在礫石上。而是懸空的。透過枕木,可以看到橋下洶湧的河水,黑暗而粘稠。
“這就是忘川,它流向業力之海。”雲若宸及時向我解釋,她仿佛猜中了我準備的問題。
忘川湍急,它驀然激發起我遙遠的記憶。我看見另外一格軌道上有三三兩兩的人在朝著我的反方向行走。他們踏過一個個懸空的枕木,又害怕掉下去,行走得無比艱難。
這種場景多麼讓人熟悉!我記得在我生前,應該還是幼兒的時候,曾經做過一個至今難以忘卻的夢。在夢裡,我跟隨兩位長者,一位是父親,一位好像是父親的摯友,在黑暗之夜也曾越過這一個個枕木,艱難向前過橋。我恐高,不敢前行。兩位長輩一邊鼓勵我,他們擔心我害怕,還捂住我眼睛托抱著我向前行走。此後人生,這個場景如同夢境一遍又一遍閃回在我最初的記憶中。
“他們在走向往生之路。”雲若宸很細致地向我解釋。
有人死,則有人生。我真沒想到,往生的路也是這麼不容易啊。
生命如同流水般不息地前行,
回首往事,留下點滴的淚光。
珍惜當下,感受每一刻的存在,
生命往來,宛如詩歌般美好而深刻。
這段詩歌忽然湧上心頭。我似乎從來沒有這麼複雜細膩的感受。
“恭喜您,胡先生,您的感覺又和以前一樣變得敏銳了。”
雲若宸真是我心裡麵的蛆蟲。似乎我的所思所想,她能立刻知道。
鐵路橋的走勢向下,車窗離水麵又近了一些。河流蕩漾過來兩葉扁舟。每葉扁舟上都有一群兒童在劃船。他們笑的很甜美,活潑而開心,就像我生前小時候在傳統年畫上看到兒童。其中一葉舟上是一個男孩掌舵劃船,其他全是女孩。另外一葉舟上是一群男孩在嬉戲打鬨和劃船,隻有一個女孩。
男孩都在忙著劃船,女孩則忙著洗衣做飯。兒童們個個露出快樂的笑容。
“他們正走向往生之路,你看,他們投胎以後還是人類,所以都是那樣高興。”雲若宸繼續向我解釋。
我忽然想起,在自己生前小時候,鄰居的王奶奶給我講的傳說故事。王奶奶是婦產科的護士,她經常給我們說一些婦產科的神秘見聞。其中一個傳說就是如果婦產科出生一名女嬰,會連續接生好多女嬰。一波一波的,同樣,如果出生一名男嬰,接下來會連續接生好多男嬰。
“男孩都是掌舵的,女孩都是要縫補衣服做飯的,往往一船隻有一個女孩或者男孩。”王奶奶講的生命故事總是那麼神奇。
鐵路終於和水麵重合在一起了。列車駛入了水中。
我不禁驚叫起來。
“胡先生,請不要緊張。沒有任何危險”,雲若宸趕緊安慰我,“列車要在海下通行了。“
列車雖然在海下通行,速度並不減慢。
車窗外黑漆漆一片,什麼也看不清楚。車廂裡也是燈光灰暗。車窗上隱射出我茫然的麵龐。隱隱綽綽,向我展現出一些不可思議的倒影。
在倒影中,我一點點看到我生前的種種不願意回憶起的場景。
那些倒影,都在回溯著我人生的回憶。
我看到,孩提時的我拎著一壺開水,澆殺著一窩窩的蟻穴。不一會那些螞蟻的屍體黑壓壓的布滿了洞口,
我看到,青年時的我看到摯友取得成就以後自己那充滿嫉妒的醜惡嘴臉。
我看到,老年時的我為病痛所擾,對家人惡語相加的罪惡麵孔。
原來,我的生前是這麼不完美,細細剖析,幾乎找不到任何真善美的品質。我羞赧萬分,不敢再正視車窗。趕緊扭過頭來。發現雲若宸正撲閃著明眸緊盯著我。
“彆擔心,您是最好的!”
雲若宸的安慰讓我愧不敢當“哪裡哪裡,我罪孽深重,應該接受審判。該下地獄也該坦然承受。”
對於未知的將來,我生前從各種佛道經書中也曾經讀過,有罪就要受罰,該承受就要承受。
往昔所造諸惡業,皆由無始貪嗔癡。
從身語意之所生,今對佛前求懺悔。
罪從心起將心懺,心若滅時罪亦亡。
心滅罪亡兩俱空,是則名為真懺悔。
——摘自生前所讀佛經
我要懺悔,我要有這個覺悟。
一時間,我竟然淚流滿麵。
火車一直在海底穿行。這是沒有亮光的旅程。
感覺連續好幾天,又仿佛穿行了幾個世紀。
這趟旅行,讓我既感覺新鮮,又覺得有些熟悉。莫非,這條路,我來來回回走過好多次?
人類,是時光中的逆旅,來來回回的旅程,在我的腦海中似乎連一點斑駁的記憶也沒有。
車窗外的黑暗漸漸淡薄。緩緩透過一陣亮光來。逐漸地,這些光芒有了色彩,似乎也有了溫度。
陡然間,眼前為之一亮,列車躍出了海麵朝著天空的方向行駛。
“哈!”
我感覺心中一陣舒暢。快樂地長透一口悶氣。
“列車現在朝著哪個方向開啊?”我忍不住問雲若宸。
“就是回到你來時出發的地方啊!雲若宸微笑地對我說。
我還是沒有聽明白,看著雲若宸白領麗人般的笑容和態度。我也不好意思再追問下去。
我想到我生前讀過的宗教哲學書籍,有三句靈魂拷問你是誰?你從哪裡來?你到哪裡去?
巨大的好奇湧上心頭。看來。我很快要搞清楚我從哪裡來這個問題了。
後麵的列車旅程漫長而驚心。列車時而穿越雲彩,在空中滑行,時而又在地麵穿過花海,然後鑽入地下奔馳。其間,雲若宸還引導我下車,來到幾個不同的站台,從一個個麵無表情的靈魂乘客身邊穿過,再上車,轉乘了幾趟列車。
“七天,總共是七天的旅程”。雲若宸怕我旅程焦慮,不失時機地向我做出說明。
我的心情較為低沉。生前所有的一切都離我而去了。財富、家人還有那永遠不可能實現的夢想。迎接我的該是什麼?所謂的審判與地獄?
好在最後一次轉車,雲若宸幫我訂了軟臥包廂。我靠在床上,看著車外發著呆。由於並沒有感覺到饑渴,雲若宸也沒為我準備什麼食物和飲品。她隻是耐心地看著我,眼光慈祥而溫暖。窗外,列車忽上忽下,給我的感覺是有時候在乘坐飛機,有時候在乘坐輪船,不對,有時候是礦車、是潛水艇。
透過車窗,我能看到各種驚心動魄的場景。
列車曾經穿越過雪山。窗外一片陰暗。能看到狂風呼嘯,卷起千堆雪,山道冰封,一群黑壓壓的人們光溜著身體,一步一叩地朝山道上蹣跚而行,大片的雪花如刀片一樣衝擊著他們的身體。
“胡先生,您要是感覺不適應,可以不用看窗外,不必理會窗外。”雲若宸看出了我的不適,關心地安慰我。
忽然眼前一片漆黑,列車轉進了隧道,猛然又透出亮來。
隧道外立刻變成了火海世界,樹在燃燒,石頭在燃燒,就連池塘和河流也在燃燒,同樣燃燒的還有那窗外赤裸前行的人們。
“這就是所說的地獄吧?”我問雲若宸。
雲若宸安慰我說“是這樣的。後麵還有沸水地獄、燒林地獄、劍樹地獄、刀道地獄、刺棘地獄、鹹河地獄、阿鼻地獄,您要是感覺不舒服,可以不看,請在車上睡一會。”
“你說得倒是輕巧,人死以後還能入眠嗎?”我感覺好奇。
“就像你生前見過的和尚道士打坐那樣。閉上眼睛,什麼也不想,就可以了。”
“什麼也不想,你就會感覺旅行時間縮短了,也會發現很快就到終點了。不對,是。你瞧,我老是說錯!”
雲若宸咯咯咯地笑了起來,好像窗外的慘烈景象和我們毫無關聯。
“我也會下地獄嗎?”我鼓足勇氣問雲若宸。
“胡先生,您不會的。您這幾世已經夠辛苦了。”
“不過我確實曾經也做過很多惡啊。”
“隻要有懺悔心就行了啊。”
“不下地獄,我會去天堂嗎?”
“沒有那麼容易的事情,有很多使命還要等待您去完成呢。”
雲若宸輕描淡寫地把“我將哪裡去”這個問題回答地既輕鬆而又稀裡糊塗。
我不想繼續追問下去了。既然一切都是我不能把握的,不如順其自然。我按照雲若宸所說的那樣。盤腿而坐,學老僧入定。目似瞑,意暇甚。
忽然感覺列車的車身一晃,我睜開眼睛,發現列車又行駛到天上。窗外一片祥雲。不知是早晨還是晚上,陽光金燦燦的,也為朵朵雲彩鍍上金邊。
終於,列車緩慢地停了下來。
“胡先生,您到站了。請跟隨我下車。雲若宸熱情洋溢地招呼我。“下車後,如果有對我的服務進行評價的,彆忘記給我個五星好評啊。”雲若宸笑得依然是那麼溫暖甜美,她忽然湊到我的耳邊,神秘兮兮地對我說“記得19這個數字哦。需要決定的時候,毫不猶豫,乾淨利索!”
然後,雲若宸恢複了職業笑容,引導我下車。
我又來到了一座具有大型穹頂的車站。人流不是很多,冷泠清清。車站寂靜地讓人感覺恐怖,因為幾乎隻有我和雲若宸兩個。
這是個什麼地方?像車站,也有些像法院。難道是死後麵臨審判的地方?
像天堂,也像故鄉。這就是我靈魂出發的地方。
這個地方,足夠給我強烈的莊嚴感和歸屬感。
“馬上出站了,請這邊走。”
前方,是個出站的檢票口,外邊有什麼?對終極地認知的好奇在驅使著我。
出站口居然有一個工作人員。是一位長的和雲若宸很像的美麗女郎。她和雲若宸著一樣的職業微笑,熱情地迎接著我。
“您辛苦了。請喝口水吧。”
看到這碗水,我忽然感覺到強烈的口渴。接過碗來,正想一口氣喝下。
忽然,雲若宸和這個工作女郎說了句閒話“薑女姐姐,你天天一個人在這裡寂寞不寂寞啊?”
“薑女”好熟悉的名字,“孟薑女?!”這位女郎姓孟!孟婆?
眼前一碗解渴的水,噴香撲鼻得有些詭異!應該就是孟婆湯了吧?!
這一瞬間,一個念頭在我腦海中迸發了,我實在不想抹除我生前的一切記憶。如果喝了這個湯,我會遺忘一切!
或許我將無我,我是誰都不知道了。那個和永夜般的寂滅有什麼區彆呢?
那可就算是我恐懼中的真正意義上的死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