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從小就有的。”我說“但哪個我都不能碰。上小學之前,有一天我不小心碰倒了一隻瓷瓶,嘉慶年間的,沒碎,磕了一個小口。阿姨告訴我養父,他叫阿姨罰我三天不準吃飯,外加那晚在大廳站一夜。當時我就站在旁邊,清清楚楚地聽到阿姨對他解釋,說我在感冒,在外麵站一夜肯定會加重,但他不聽,後來我發了兩天燒,阿姨又請示他,他還是不肯鬆口讓我吃點東西。那種級彆的瓶子,就算是送人,他也覺得寒磣,它隻有跟我比才值錢。”
“彆生氣了。”他摟了摟我的肩膀,笑著說“他肯定知道阿姨在騙他,何況是你自己撞壞的,他懲罰你難道不對?難道讓你保持魯莽?”
我沒說話了。
我也是嘴賤,跟他提這些。
他便沉默了一下,又改了口“我的意思是,魯莽其實是很糟糕的品質,他隻是覺得狠一點才能讓你永遠記得。否則打碎一隻瓶子沒事,惹來大麻煩會害了你。我沒有說他這樣對,但我想,他隻是覺得嚴厲一些不會害了你。”
“彆說了。”我說“我知道了。”
他當然看得出我不快,笑道“如果你這麼計較這件事,那我去買幾個讓你摔,摔到你平衡為止,怎麼樣?”
“我說彆說了。”我煩得不行了,“你又不懂,有什麼資格胡亂發表意見?”
他瞅瞅我,說“我懂,你覺得他不心疼你,對不對?”
“對!”
“我也覺得他不心疼你,我就不舍得這麼對念念。你發著燒,他還兩天不準你吃飯,這很傷你的身體!任何一個愛孩子的父親都做不出這種事來!好的主人甚至不會這麼對他養的狗!”他一口氣說完,問“我這樣說你好受一點了麼?要所有人都站在你這邊,承認他的確不是好父親,你沒有好父親!他不僅對你不好,他還有逼死你母親的嫌疑!你就是這麼悲哀,這麼可憐,你的出生就是一個悲劇,你是在他的嫌棄中長大的!你喜歡聽這種話麼?”
我感覺他說話還不如不說。
他無論從哪個方向說,隻要是他的口氣,他的思維模式,他就是在給我添堵。
不過這就是怪我,是我嘴賤,我不該告訴他。
沉默使車裡安靜了一會兒,但並沒有持續多久,他又捏了捏我的肩膀,“喂?”
“乾什麼?”
“是我口氣太差了。”他放軟了聲音,說“隻要律師宣讀了繼承人,即便你心裡對他再多怨言,都不能拋棄這個身份。你斬不斷跟他的關係,與其這樣,不如讓自己相信他對你其實不錯……何況他……他這次之所以這樣,也是因為關心你。你不要不給他機會,畢竟你沒有彆的親。”
我想換個話題“這裡麵還有很多古書,如果你感興趣,我就帶你去看看。”
他看向我,“都是些什麼內容?”
“主要是經濟、政治、兵法、投資、心理學……能用來掙錢的這一類。”我說“很無聊,但你肯定很喜歡的那種。”
他笑了,“聽你口氣像是沒看過。”
“看過一點,他們還逼我背過,但我一看就打盹,總也背不下來。”我說“我完全不喜歡。”
他笑得更開心,“難怪你爸爸總跟我說你讓他很憂心,所有孩子裡麵隻有你不是那塊料。偏偏隻有你是他親生的。”
“是啊,我不喜歡那些,我也看不懂。我就喜歡用三個芭比娃娃組一個家,一個爸爸一個媽媽還有一個我。”我說“就是這麼沒前途。”
他不笑了,也收聲了,就那麼看著我。
雖然一直提醒自己不要再對他說了,可是我其實有好多話想說,又沒有其他人可以說,我連朋友沒有一個。所以我還是犯賤地對他說“我真的一點都不希他真的是我爸爸。我寧可相信我爸爸是個街頭的乞丐。我實在沒辦法相信,我爸爸在明知道我有多想他的情況下,還是冷漠地把我一個人扔在這裡,把彆人的小孩接到身邊,當他們的爸爸。他明明知道我沒有媽媽,我隻有他。就算我不聰明,不可愛,他實在是好討厭我,為什麼不能把我送給彆人養?你們都覺得這裡漂亮,它是漂亮,可再漂亮有什麼用?我一個人待在裡麵,沒有一個親人要我,它再美也隻是座墓。”
我也知道自己太嗦了,是的,我總是在反複地提這件事。我反複地在糾結這個,從我記事起,它就困擾著我,到如今,這麼多年了,它依然困擾著我。我覺得我已經放下了,可我又要被迫回來。坦白說,這棟宅子,我一眼都不想見,一天都不想在這裡呆。它就像一座碑,撰寫著我被至親丟棄的事實,雕刻著“笨、傻、煩人、胸無大誌……”那些為了拋棄我而特意為我冠上的欲加之罪。
幸好他這次沒有刺激我,而是乖乖聽完,說“你知道我為什麼那麼反感你那麼說念念麼?”
我沒說話。
他自己答“因為我媽媽就是這樣離開我的。當然了,是我爸爸的錯,他利用了我。可是所有的結果都是我在承擔。我很怕你這樣想,然後也離開念念。我和你一樣,不希望她受我受過的苦。”
“……”
“靈靈,我一直嗦這件事,是因為我希望等一下進去,你狀態好一些,不要被他們看出我們在吵架。否則他們一定想儘辦法挑撥,這幾年一直有人挑撥我們,你可能覺得那是你我本身的問題,但我不這麼看,我覺得一定有人在推動這些事。”他說“隻要一宣布,你我就萬萬不能離婚,你我之間本來也經不起任何動蕩了。所以我跟你說這麼多,好聽也好,不好聽也罷,都是出於好意,希望你進去之前能把心態放輕鬆,鬱結得少一點。如果你想跟我鬨,就等回家之後再鬨。”
我說“好。”
他似乎放了心,握住了我的手,柔聲說“彆的你可以說我不懂,但關於你對你爸爸的感情,我心裡很清楚,彆忘了,我爸爸更可怕。所以我沒有絲毫站著說話不腰疼的意思,你明白麼?”
“明白。”他前麵那番話是沒錯的,就算我不想要繼承人,那也是由不得我的。當它一定要給我時,我就得做好準備。
“所以不要再痛苦了,而且,你還沒有拿到這份權力,不知道它的誘人之處。”他把頭靠到了我的額頭邊,說“至少它能讓我不敢打你,能讓我爸爸不敢當著你的麵要孫子,它就是安全感。”
我瞥向他“你不是才保證不打我了麼?”
他呲牙“你不是不信麼?”
對於這種自以為機靈的不要臉,我無言以對。
他重新正色起來,“我知道你現在還不信,但你馬上就會信。隻要繼承人一宣布,你立刻就會感覺到周遭微妙的不同。所有人都會友善地對你,他們當然不是在乎你,但這其實一點都不重要。”
我煩他這套理論,雖然我也清楚他隻是想誘惑我讓我好好表現“我當初可不是因為你有權力才對你好,是因為我賤。”
他立刻就笑,十分迅速地用嘴在我的臉頰上啄了一下,“所以你才珍貴嘛,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