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
專門騰出來,用於實驗的偏殿內。
雄英坐在輪椅上,身子微微前傾,眼睛緊貼顯微鏡目鏡,觀察著載玻片血樣中,細小微生物的密度。
這些天,師兄、師姐也教會他,如何使用顯微鏡。
並且在觀察中。
認識到,讓他身體變得如此之差的,那種細小微生物。
某刻。
雄英抬頭,看向旁邊,在為他調配今日用藥劑量的師兄、師姐,“師姐,為何用藥後,微小生物在血樣中的濃度小了許多,可我的情況,還沒有出現明顯好轉?”
自從用了這種水楊硝酸,連續輸了兩瓶後。
他的體溫已經完全降下來了。
並且基本恒定。
不會像之前,用大蒜提取物那般。
用藥半天後。
仿佛藥效就失去作用,體溫就會迅速升高。
可饒是如此。
他依舊感覺沒有一點力氣,站不起來,坐不住。
並且,胸口還是疼的很。
依舊會咳血。
春曉攪動的動作微微停頓一下。
略微猶豫。
看向雄英,“小師弟,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肺癆這種病,致病微小生物,會傷及患者的肺部。”
她也不敢和小師弟說的更加詳細。
他們在燕華。
曾經解剖過,一個肺癆死亡的患者。
發現,患者死亡後,肺部已經完全壞死。
小師弟的應該沒那麼嚴重。
可……
“現在要先滅殺你體內的致病微小生物,等致病微小生物滅殺後,人體有自我恢複機能,配合後期的傳統診療療養方式,慢慢一點點修複小師弟,因致病微小生物,而損壞的肺部,恢複期的時間,可能會有點長。”
……
雄英見春曉,眼底的傷感。
雖然不是很清楚。
但他也明白。
糟了這麼大的病。
太醫都給他下了判決。
即便能挽回性命。
即便壞損的肺部,能慢慢自我修複,恐怕也不可能恢複到原來的樣子。
他的身體,肯定也大不如從前了。
師姐他們為此而難過。
隨即笑笑,“師姐,還能繼續活著,能和親人、朋友一起活著,看著天下越變越好,我就已經心滿意足了,對於不能完全恢複到從前,我並不遺憾。”
春曉看著雄英臉上,豁達的笑容。
強忍著難受,擠出笑容。
如果有可能的話。
他們更想看到,昔日那個,像極了師傅,英姿勃發的小師弟。
嗒嗒嗒……
腳步聲傳來,打破殿內淡淡的遺憾氣氛。
楊榮腰間佩刀,快步走到雄英身邊,“太子,陛下拒絕了你和皇後去探視的請求,讓太子好好安心接受診療。”
春曉、民豐不由擰眉。
一時間,對這位大皇帝,更多了幾分不滿。
雄英也不由低頭,雙手十指交叉,放在小腹,低頭看著。
他並不是想去看看,父皇是不是真的堅持不住,想要做準備。
他就是單純身為一個兒子,在父親病危之際,想去看望一下。
並且,想把師姐、師兄推薦給父皇。
無論他們父子,有多少不合。
他都想儘一份孝心罷了。
沒想到,卻被父皇直接否決,恐怕,父皇是誤會了吧。
春曉三人,看著雄英,均都不約而同默默歎了口氣。
某刻,雄英抬頭,似乎釋懷,笑著搖頭,“不允就算了。”
把師兄、師姐推薦到父皇身邊,也挺麻煩的。
會給師兄、師姐招惹禍患。
父皇不允就不允吧。
“師姐,今天你早點給我輸液吧,中午你還要回耿家。”
春曉笑著點頭,“行,也快中午了,藥也配好了,那就開始吧。”
……
正午時分。
耿府門口。
耿炳文帶著一家人,站在府門外。
耿炳文夫婦,目光關切,期盼盯著朱紫巷口。
身為父母。
當初把兒子、兒媳逐出族譜,是不得已之事。
畢竟,耿家上千口人。
耿瑄投向燕王。
還不似俞靖那種,受先皇之命。
是自己主動跑去的。
當大皇帝和燕王翻臉後,幼子耿瑄昔日這種行為,就成了彆人用異樣眼光,緊盯耿家的緣由。
他們總不能,為了兩個孩子。
就不管不顧耿家千口吧?
看看,這十八年。
大皇帝都做了些什麼事。
和燕王連襟的代王朱桂,率先被皇帝找了個借口,削掉了藩王爵位。
失去了一切。
安王朱楹更悲慘。
隻是在王府中,發了幾句牢騷。
就被身邊錦衣衛探子,揍了一本,被扣上了妄圖謀逆的罪名。
一家人,差點丟了性命。
燕王用一座造船廠全部設備,加第二代戰艦技術,才換下安王一家平安。
這兩位藩王最慘。
為何?
還不是因為,這兩位藩王娶了燕王的小姨子嘛!
大皇帝對兄弟尚且如此。
耿家若是不和兩個孩子劃清界限。
恐怕比這兩位王爺的下場更慘!
至於現在?
現在,他耿炳文倒不那麼擔心了。
到了現在這個時間點。
大皇帝還敢動耿家?
動耿家,勢必讓眼下劍拔弩張的金陵局勢,瞬間破碎,最後一點,極不穩定的平衡,也將徹底被打碎。
金陵極有可能,頃刻間,陷入刀兵動亂。
所以,他斷定,即便他耿家,今天大大方方讓小兒媳回家坐坐,大皇帝也隻能捏著鼻子忍了。
而他,在這個時候,通過次輔方孝孺傳話,希望小兒媳回家坐坐。
其實,就是表明一種。
他要站隊太子的態度!
雖說,太子欲要全麵效仿燕華那套,實話實說,他心中也有些抵觸。
比如,未來會不會效仿燕華。
不分爵。
他們這些得到爵位的,是不是也會來個折中之法,三世而斬之類的?
更甚者,直接不能繼承!
可相較支持陳王那班人。
他更無法接受,那班人。
讓那班人,繼續折騰下去,他估摸著,他們追隨先帝,打下的大明王朝,恐怕連百年也堅持不下去。
這些年。
瞧著,發展是一日千裡,花團錦簇。
工廠是一座接著一座,拔地而起。
冒著滾滾濃煙,使整個金陵天空都灰蒙蒙的煙囪,是越來越多。
可在這盛世之下。
卻使越來越多人,開始想儘各種辦法,偷渡去燕華!
和沐英的通信中。
沐英說。
大西南地區。
上至小富之家,下到城中普通百姓,寧願冒險去穿越凶險重重的邊境深山老林,都要成群結伴,往燕華北方行省南朝)跑。
至於其他地方。
比如金陵。
與他們耿家名下合作的一些小商賈,這些年,幾乎都跑光了。
都是拖家帶口,藏在燕華的商船貨艙內,甚至裝貨品的箱子內,往燕華跑。
以前的大明,有三個群體。
上中下!
可如今。
中間群體,如果有機會就跑。
最下麵的群體跑一跑,反正基數很大,無所謂。
可中間群體一旦跑的太多。
整個民間結構。
就從上中下。
變成上下兩個二元結構了。
這些年,他也偷偷讀了很多,從燕華秘密傳回來的書籍、研究報告之類的。
燕華對中原這種,上中下三元結構,中層或是逃離,或是淪為下層,迅速變為二元結構,就有研究。
燕華的研究認為。
民間結構發生重大調整轉變,如果不能引起重視。
極有可能,引發天崩地裂的動蕩。
對於這個結論,他很認同。
這些,他能看到的,來自燕華研究的秘密報告。
朝廷其他人難道看不到嗎?
看得到!
有些人不重視。
有些人重視,卻無能為力!
更多人,就是支持陳王那班人。
他們的利益,決定了,他們對這個研究結論,充滿了敵意和痛恨!
因為正是他們,造成財富迅速且極端的集中。
並且,就在他們手中。
他們怎麼可能,真正認同這個研究結論?
所以,如果讓這班人繼續為了他們自身利益搞下去。
大明恐怕撐不了太久。
在燕華的研究報告中認為。
之所以,這種三元向二元,迅速轉變的情況,沒有引發大明朝,地動山搖的動蕩。
主要原因是,武裝殖民經濟開拓的市場,賺取的紅利。
分一點涮鍋水,暫時還能讓二元結構中,最下麵一元群體,過上勉強能接受,且能滿意的生活。
一旦對外擴張走不下去。
而三元結構中。
中間一元,負責民間財富迅速流通的一級,大範圍消亡。
整個民間財富將會變成死水,再加擴張走不下去,無法得到外部活水。
而頂層一元的群體,依舊要攫取最大利益。
最終必然導致,天崩地裂的局勢。
他認為,這些分析,說的就很好!
出於對陳王為首,那班人馬的極度厭惡。
雖然太子全麵效仿燕華的打算,讓他也有些抵觸,情感上無法接受。
但他還是更願意支持太子。
因為他從戰亂中走來。
一旦天下烽煙四起。
支持陳王那班人馬,現在貪婪的嘴臉,必然會成為,無數起義軍,最為痛恨的對象。
就像他們當初做過的。
每次戰爭勝利之後。
那些他們極為痛恨的顯貴之家。
往往都會被他們,抄家滅族!
妻女幸運的,還能給義軍中的將領,當個予取予求,卑微的妾室,玩物。
不幸者。
要麼被憤怒的義軍殘忍殺害,宣泄悲慘命運,醞釀的無窮儘恨意。
要麼被扔到義軍開設的官技館!
亂世中,底層的起義,就是如此殘酷。
和隋唐時期,那種世家輪流坐莊是完全不同的!
而時至今日。
已經不可能再有,隋唐時期,那種世家輪流坐莊了。
或許,後來的造反者。
身份地位,比先帝好一點。
但也不可能如隋唐時期。
世家對普通人,那種高高在上的震懾了!
任何一個造反者。
想要成功。
都要順從民心!
都要被迫,跟著義軍的情緒去,追名逐利!
而底層百姓的情緒善惡,往往即是樸素的,也是黑白分明的。
底層絕大多數,沒有什麼鬥爭和妥協的概念。
一旦烽火燎原。
憤怒開始發泄時。
就會是一種,完全的,不受控製的摧毀!
徹底摧毀,他們所痛恨的、仇視的,隻有等這種情緒,在戰亂中完全發泄後。
頂層領導者。
才能開始進行破壞後的重建!
當初,元末的義軍,就是這麼走過來的。
先帝率領他們,也是這麼走過來的。
甚至,隋唐時期,不受世家子領導的義軍,諸如食人魔王朱璨、瓦崗、竇建德勢力,都是這麼走過來的。
這些人,在成為一方諸侯前。
所進行的,就是完全的摧毀!
食人魔朱璨,走上了一條完全極端的道路,其麾下軍隊,完全變成了走到哪兒,吃到哪兒的禽獸。
這群人,稱之為流寇都不配。
瓦崗在李密之後,試圖招攬世家。
可也造成了瓦崗的分裂倒塌。
竇建德走的穩一點。
一直等到麾下起義軍,通過破壞殺戮,將仇視情緒宣泄的差不多,竇建德才開始和世家合作,開始重建秩序,重建統治區的經濟。
可相較於李淵這些人。
竇建德這條路,所需要的時間太長了。
所以,儘管竇建德名聲好。
但不等他積累起足夠的底蘊,就被李唐覆滅。
有朝一日。
大明天崩地裂時。
他耿家若是和陳王那班人站在一起。
下場必然十分悲慘。
……
相較於耿炳文夫婦,滿眼的期盼。
耿炳文夫婦身後,三個兒子、兒媳,一群孫子孫女的眼神,就有些遊弋不定。
更多在觀察,周圍府邸,有沒有人窺探。
臉上隱藏著心虛、不安。
仿佛,十分擔心,因為春曉回來,耿家被歸類為燕華、太子一係。
耿炳文長子耿瑞,在另外兩個兄弟,不停眼神示意中,硬著頭皮,湊到耿炳文身後,小聲問:“父親,咱們家真的要支持太子嗎?太子的贏麵太小了,而且,太子還要全麵效仿燕華……”
耿炳文皺眉扭頭。
眼神犀利看著身後眾人。
眼底閃過一抹濃濃失望。
這些小輩想些什麼,他很清楚。
更知道,這些年,他們做了什麼!
冷冷道:“我知道,雖然我嚴厲禁止你們吃乾股,但這些年,你們應該偷偷摸摸也乾過這些事!”
胡惟庸、呂本為首的保守派工業集團。
為了拉攏人,拉幫結派,擴張勢力。
這些年,沒少圍獵一直不願和他們同流合汙的人。
藍玉為此。
他常家的幾個外甥,以及幾個兒子,全都帶在身邊。
哪怕朝中有人彈劾。
說藍玉,把家族重要男丁,都帶在身邊,執掌最為精銳的北境軍團,在大皇帝眼中,給藍玉上眼藥。
藍玉也不收斂。
為何?
就是因為,有很多人在圍獵藍家。
想把藍家拉下水!
可藍玉做到如此地步。
也隻能看護住這幾個,他最在乎的人。
藍玉的小妾,就有吃乾股,被藍玉知曉。
給藍玉生了個兒子。
並且那孩子還在繈褓中。
藍玉都忍痛,直接杖殺了這個小妾。
可饒是如此。
能製止嗎?
據他所知。
藍家,依舊有後宅女人,偷偷接受,人家白送給她們的乾股!
藍玉,似乎也放棄了這些人。
做好了,隨時拋棄這些人的準備。
能有什麼辦法?
財帛動人心!
說也說了。
甚至連殺人都殺了,依舊無法阻止,藍玉即便有將帥之才,他也無法管住家人的貪心。
他也同樣如此。
好在。
他這些孩子,由於管束嚴格,隻是小打小鬨。
他一直在京城。
也無法像藍玉那般,把孩子們,帶到邊境,環境較為純粹乾淨的地方。
“以前你們偷偷摸摸,拿一點,吃一點,我就不說了,但從今天開始,如果你們哪個,還不收手,將來徹查清算時,也彆指望,老子為你們說情!你們也彆怨為父,拋棄你們!”
……
耿夫人雖然潑辣。
此刻卻也沒說什麼。
直到某刻。
一輛有著東宮特殊標誌的馬車出現在巷口,耿夫人忙提醒道:“來了!”
話中。
這位往日,潑辣的耿夫人,看著馬車漸漸駛來,臉上明顯露出了拘謹、忐忑。
耿炳文看著馬車同時。
餘光看著他這個,出身鄉野,一直嫌貧愛富,卻也夫唱婦隨的潑辣婆娘。
瞧著這婆娘,拘謹、忐忑不安的模樣。
不由暗笑。
當初這死婆娘,可是萬般瞧不上小兒媳。
雖然小兒媳是燕王的學生。
可在這死婆娘眼裡。
小兒媳到底出身平民。
而且,一個女孩子家家,拋頭露麵行醫,標新立異,更讓這婆娘無法接受。
可現在好了。
小兒媳娘家,如今也了不得了。
土橋村那些人。
遷徙燕華後。
起先耕種同時,幾乎是燕華,第一個開辦鄉土村社工廠的農村。
後來,跟著燕王遷到燕京後。
就徹底放棄了土地。
全村集資,搞起了工廠。
最初,在燕王的技術支持下。
搞自行車工廠。
飛馬牌自行車,即便是二十八年後的今天。
依舊是自行車行業,響當當的品牌!
由於土橋村重視教育,尤其重視那些,燕王十分看重的雜學教育。
小兒媳他們後麵一批孩子,成長起來後。
都一個個,成為了土橋村工廠的頂梁柱。
那些有技術手藝的且不說。
最主要,有一批,人家自己培養的研究人員。
更有小兒媳他們這批,現在充斥燕華冶金、生物、化學、醫藥等,各行各業的佼佼者。
這些孩子搞出來的研究成果。
雖然也會授權給其他工廠。
可土橋村畢竟近水樓台先得月。
技術加持下。
隸屬土橋村的產業,如今已經不止飛馬牌自行車了。
人家給自行車裝上蒸汽氣缸。
進入光學玻璃、高級印染等行業,花費大量錢財,對這些高技術行業,進行攻堅克難。
朝廷這邊,軍中通過民間,半公開走私搞來的高倍數望遠鏡。
很多就使用了土橋村的光學玻璃!
論財富,有人估算,小兒媳娘家,光明正大,踏踏實實賺的錢,都超過他們耿家了。
當然,隻是超過耿家明麵上的財富。
畢竟,耿家還有很大一部分財富,來自於當初戰爭時期。
這是小兒媳娘家的情況。
小兒媳,小兒子兩人,也絕非,他身後這三個兒子可比。
小兒子耿瑄。
如今已經是高配的中將一鎮統製。
按照燕華的規矩。
和平時期,原本少將軍銜的鎮統製,高配中將。
戰爭時期。
就能統帥,由五個鎮,組成的一個軍司令!
五個鎮!
那可是六萬五千人組成的精銳大軍啊!
他現在,獨領一軍,估摸著,也就十萬左右。
小兒子,都和他差不多了!
至於小兒媳春曉。
那就更了不得了!
燕華醫科大學副山長!
和其師兄,兩個人帶著一個龐大研究團隊,製定了燕華傳統醫藥體係,開創了中成藥體係!
這些年,朝廷和燕華的貿易中。
中成藥就占據了。
總貿易額的一成!
朝廷這邊也有郎中、藥房,或者巨富之家,搞中成藥。
可最受大明百姓歡迎的,還是燕華的各種,袋裝散粉、蠟封水蜜丸之類的中成藥。
因為燕華有成規模的中藥材種植。
中成藥價格便宜!
因為燕華的中成藥,據說借助顯微鏡等一係列,高科技手段,配方合理,反正治療效果較之朝廷這邊的中成藥,更顯著。
這些針對各種病症,有著詳細說明,價格便宜,效果不錯的中成藥。
對於普通百姓而言。
如同天降甘霖!
不需要讓郎中診脈,花費更少的錢,就能治療病痛!
朝廷這些年人口的膨脹增長。
燕華中成藥的普及,就發揮了很大作用。
極西之地也廣泛使用這些中成藥。
他就在隨大皇帝西征中,發現極西聯軍,乃至民間,有很多來自燕華的各類中成藥。
再加上。
小兒媳培養出來的那一群,遍布天下各地的女郎中。
可想而知,小兒媳春曉,在天下間的民望!
這婆娘曾經瞧不上小兒媳。
現在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