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書房。
朱元璋站在窗口。
宮女太監們看看窗口,又看看禦座方向。
雄英、高熾兩人站在禦座前,看著一道道折子。
小聲議論後,兄弟二人執筆在折子上寫下批注。
宮女、太監們看著暗暗嘖舌。
皇爺讓太孫禦批奏章也就罷了。
竟然讓燕世子也參與禦批奏章。
也就是皇爺給大夥兒下了封口令。
若是傳到朝堂,定然會引起軒然大波。
不過,禦書房人來人往,這種事又能瞞得過幾時?
皇爺對燕世子雍鳴,真的好的有些過分了,對待燕世子,完全如同對待太孫。
太孫是大明第三代繼承人。
按照民間傳統,就是長房嫡枝長孫,怎麼對待都不為過。
燕世子呢?
皇爺為何如此?
恐怕歸根結底,還是因為燕王。
燕世子能得到皇爺如此寵愛,除了燕世子本身優秀,更大原因,應該是燕王這位父親,給燕世子掙下的吧?
也不知,燕世子如今小小年紀。
能不能明白,他父親到底給他,掙下了多麼大的殊榮。
嗒嗒嗒……
腳步聲從禦書房外傳來。
站在兩側的宮女思緒被打斷,循著聲音,扭頭看去……
劉伯溫拄著拐杖來到殿門外。
下意識順著殿門向裡瞟了眼。
瞬間愣怔。
忙低頭,“臣劉伯溫求見陛下。”
正在幫朱元璋批示奏折的朱雄英、朱高熾聞聲抬頭。
朱高熾忙從蹬著的小凳子上下來,站到一旁。
朱雄英拉了一把。
高熾縮了縮手,笑著回複雄英。
劉伯溫雖然低著頭,卻在偷偷觀察。
視力有些不好。
可高熾第一時間站到禦案旁邊的動作,還是看到了,不由微不可察點點頭。
兩小家夥的整個反應過程,都在極短時間內發生。
朱元璋轉身,恰巧看到高熾乖巧站在一旁,雄英伸手拉,高熾笑著回應同時,縮手的動作。
朱元璋唇角笑意一閃而逝。
‘老四和妙雲,把高熾教的很好!’
他也隻能管三代人的事情了。
恐怕,是看不到,雄英和高熾生兒育女,教導不了老四這一脈,和標兒這一脈的第四代孩子了。
兩脈後代的路如何走。
隻能靠他們自己的智慧了。
想到這裡,朱元璋收斂思緒,“進來。”
劉伯溫提步入內,看了眼兩個小家夥,轉身來到朱元璋身側,微微躬身,拿出一道折子:“陛下,這是這幾日,六部官員遞上來,關於北征勝利之後,如何對待草原建議的彙總……”
哼!
朱元璋微哼,打斷劉伯溫的話,“北征才剛剛開始,他們就想著,戰後如何對待草原?是不是太狂妄了點?”
樂觀、有自信是好事。
可官員們表現出的狂妄,讓他十分不安。
老四擔任督辦檢校時,就對朝堂、軍中、民間表現出的盲目樂觀、過頭自信,導致的散漫懈怠很不滿。
為此,借著倒賣軍糧的契機。
不惜以鐵血手腕,狠辣殺了好幾家,數百顆血淋淋的腦袋。
才遏製住這種風氣。
老四才離開多久?
才剛剛和草原在張北進行兵力接觸,這群人就搞出一個,戰後對待草原,好大喜功的條陳?
萬一達不到他們現在誇誇其談的預期。
到時朝廷如何收場?
什麼時候,大明上上下下竟然如此浮躁了!
“陛下,大家預測張北之戰的捷報,很快就會傳回金陵了,所以情緒高漲……”
劉伯溫的聲音傳入耳中。
朱元璋先是微微皺眉。
下一秒,眼睛寒冷一閃而逝,驟然轉身看著劉伯溫。
劉伯溫輕輕點頭,然後低頭避開朱元璋冰冷視線,不語。
陛下很明顯,意識到了。
朝中很多人,一方麵不看好燕王與北元的張北約戰。
甚至,在默默祈禱,恨不得燕王戰死於張北。
可這些人又怕燕王率領從未有過實戰經驗的陸軍第一鎮,真的一戰打下張北。
捷報傳回金陵,燕王的聲望必然高漲。
所以才緊急炮製出這樣一份,誇誇其談,戰後如何對待草原的折子。
目的嘛。
很簡單。
一旦陸軍第一鎮在張北大勝的捷報傳回來,就把這份折子中內容拋出去。
吸引百姓注意力轉移。
儘可能削弱燕王張北大勝的聲望。
曾今,有一段時間,朝中上下,默契抬高燕王聲望,試圖捧殺燕王。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
這群人感到害怕。
如今,開始想儘辦法,限製燕王在大明的聲望。
這算不算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其實捧殺計之所以失敗。
來源於兩方麵。
其一、太子的戰略定力,換作曆史上的儲君,恐怕早失去戰略定力了。
這方麵的例子比比皆是。
漢朝最賢良的太子劉據。
唐朝的隱太子李建成。
以及太宗立的太子李承乾。
……
當然,也有表現好的。
比如曹魏政權的曹丕。
本朝太子,戰略定力方麵,做的比曹丕還要優秀。
其二、也是最主要的。
燕王的聲望,都來自於實打實的功績。
沒有半分水分。
沒有水分的功績,形成的聲望,根基紮實,就很難倒塌。
捧可以。
殺卻難。
即便是太子,沒有戰略定力,想要攻訐這樣的燕王,其實也很難找到突破口。
……
朱元璋經劉伯溫提醒,意識到群臣的小算盤後,臉色更加難堪。
朝堂如此?
前線大軍中呢?
“雄英、雍鳴。”朱元璋含笑招了招手。
朱雄英帶著朱高熾,小跑來到朱元璋麵前。
朱元璋伸手揉了揉兩小家夥腦袋,笑道:“你們出去玩吧。”
到底是孩子。
得到奉旨去玩的命令後,兩孩子高興請安,一溜煙小跑消失。
朱元璋含笑看著,直到兩小家夥消失在視線中,臉上笑容漸漸變冷,擺了擺手。
宮女太監得到示意,忙退下。
朱元璋轉身往禦座走去,邊走邊說:“你剛才看到咱讓雄英和雍鳴一起禦批折子,一定很吃驚對吧?”
“咱就是想培養他們兄弟親親相愛,同時,雍鳴也需要掌握這些能力,老四將來在外的基業,肯定小不了,以外來力量,統禦一群異域之民,雍鳴需要更優秀的能力!”
……
話中,朱元璋落座,拿起禦案上,兄弟二人商量後,批示的折子,看著上麵朱筆留下的字跡。
笑笑。
放下折子。
話鋒一轉,冷冷道:“咱想讓老四一脈和標兒一脈能把這份手足之情傳承下去,老四現在在前線,為了團結人心,做表率,帶領第一鎮,一群從未有過實戰經驗的將士,冒險攻打張北城……”
如果有可能的話。
他相信。
老四更願意,讓陸軍第一鎮慢慢熟悉實戰,從小規模的戰鬥開始,不斷曆練進步。
而非現在這種,第一次大規模實戰。
就是戰爭中最難的攻城戰!
野戰,對於陸軍第一鎮這支沒有實戰經驗的新軍而言,都比攻城戰更好!
可老四沒得選!
張北約戰的消息剛傳回來時。
他還沒有意識到。
直到剛才,他才意識到。
恐怕前線人心也不齊。
老四接下脫古思帖木兒的約戰,就是給前方各軍做表率。
有人想削弱老四的陸軍第一鎮。
老四就告訴他們,此戰,他不怕吃虧!
啪!
朱元璋說著,猛地拍打禦案,“前線和朝堂這些人,厚顏無恥!陸軍第一鎮不是大明的軍隊!是老四的私兵!幾乎沒花朝廷一個銅錢!”
……
劉伯溫看著朱元璋盛怒。
默默歎了口氣。
待朱元璋宣泄憤怒後,拱手委婉諫言,“陛下,前線有太子為主帥,燕王為副帥,臣相信,以兩位殿下的智慧,一定能妥善解決問題……”
朱元璋看了眼劉伯溫。
他知道,劉伯溫是諫言。
大戰已經開始。
現在不宜對前線做些什麼。
“這道折子中,建言獻策的官員……”朱元璋拿起劉伯溫剛才帶來的折子,點了點,冷冷道:“你回去後,把這些人的官服給咱扒了,趕出六部!朝廷不需要這種,隻會誇誇其談的蠢貨!”
“另外,嚴告所有官員,大戰期間,一切消息,以前方為準,任何人擅自發表有關戰爭的言論,嚴懲不貸!”
“臣遵旨!”
劉伯溫領命後。
匆匆離開。
朱元璋目視劉伯溫離去背影。
起身,再次踱步來到窗口,盯著北方,眼中蓄滿憂慮之色,輕聲嘀咕:“老四,或許……”
或許他就不應該讓老四回來。
他想著讓老四,幫扶他大哥,漂漂亮亮打好這一仗。
想著,讓老四帶帶兄弟們。
可似乎,唯獨忽略了替老四考慮!
不同於標兒。
他自己都很清楚。
對標兒的愛。
是因為,一個父親對長子的愛。
這種父愛,沒有任何緣由。
是人與生俱來的舔犢之情。
孩子這麼多,他這麼忙。
這份父愛,也隻能給最寄予厚望的長子。
對老四他們,他更多隻是儘一個父親的責任和義務。
老四在他心中地位不斷變重要。
首先是因為,他看明白,老四對儲君之位真的沒任何想法。
內疚,再加老四的能力。
讓他越來越重視這個兒子。
哪怕外人私下都在議論。
老四在他心中的位置,和標兒已經等同。
這話也沒說錯。
不過,其實一直以來,還是有一些區彆的。
老四因能力等同。
標兒是因喜愛而等同。
他對標兒,是一種數十年,傾注一生心血的喜愛。
就好像,他為之奮鬥的大明江山事業一樣。
傾注了他一生心血。
“你想飛就飛吧,隻要你這次平平安安回來,爹再也不會阻攔你飛了!”
……
遠在張北的朱棣。
並不知,朱元璋此時此刻的變化。
嗚嗚嗚……
號角聲,綿延不絕響徹天地間。
嗒嗒嗒……
整齊的步點聲,相隔四五裡,城頭的元兵仿佛已經清晰可聞。
“快!”
“把火燒旺,準備金汁!”
“滾石、圓木都準備好!”
……
城頭到處都是跑動的人影,以及呼喊聲。
脫古思帖木兒帶著眾人旁觀納哈出指揮守城。
馬哈木等年輕雄主,全都默默學習著。
整個草原。
最善中原守城、攻城戰的一批老人,基本已經死絕了。
即便有幸存者,也分散在各軍中。
他們麾下,更擅長野戰。
至少,這類守城戰。
整個草原,恐怕也就納哈出從遼東撤出來的兵馬,還可以係統性完成。
“炮兵!陸軍第一鎮的炮兵!”
有人突然高呼,打斷馬哈木等人觀摩學習,視線轉移,往城外看去。
明四皇子陸軍第一鎮炮營士卒,牽引著戰馬,拖拽著炮車,從陣列後方有序衝出來。
抵近三裡左右。
戰馬排列成一排。
將士們卸馬後,牽著戰馬快速離開。
四十八門管身纖細且長,相比黑粗壯的鐵炮,宛若一個個苗條青春少女,爬在炮車上。
在炮兵營將士眼中。
這四十八門銅炮,就是美麗的少女。
每門炮六個人。
兩人固定炮車。
兩人準備彈丸。
兩人準備火藥。
迅速且有條不紊,節奏嫻熟做著炮擊前準備。
“一、二、三……嘶!四十八門!”
“和咱們的火炮不一樣!”
……
昨天,炮兵營在步軍和騎兵陣列後方,北元方麵,並未見到陸軍第一鎮的火炮。
此刻,陽光映照下。
城頭脫古思帖木兒等人,都看清了雙方火炮的區彆。
他們的火炮,十分笨重,根本無法架在車上使用。
張玉小聲道:“看顏色,像是銅鑄。”
眾人聞聲,餘光看向張玉。
下一秒,再次聚精會神看向遠處。
東旭和兩個炮營管帶站在一起。
第一鎮炮營管帶聞奇,笑著拍了拍東旭肩膀,“彆緊張,之前演練時,你做的標尺很好使用,實戰應該也差不了。”
“聞叔,謝謝你們這一年內,支持我胡亂瞎搞。”東旭扭頭,笑道。
“臭小子!”
第一混成協炮營管帶笑罵一句。
就在此時,一名隊官跑來,立正捶胸敬禮,“稟聞管帶,四十八門火炮,四十八個棚,全都準備完畢!”
聞奇看向東旭,笑著鼓勵,“去吧!”
東旭點點頭,快步來到附近邊上一門火炮前。
觀察著張北城。
拿著一把斜邊能活動,一條直角邊,標記著刻度的木質三角尺,放在火炮前段比劃測量。
一邊認真測量,一邊吩咐:“拿二號楔子!”
棚正拿著兩個標準楔子走來。
兩名士卒抬著炮口。
東旭和棚正迅速把兩個標準楔子,卡入支撐炮管的橫梁上,專門設計的溝槽中。
東旭轉頭看向棚正,“開始試射。”
話罷,向後退了兩步。
砰!
一聲悶響過後。
一顆彈丸呼嘯著,砸向張北城。
東旭緊張盯著,看著彈丸略高於城牆牆垛砸入城內,抿了抿唇,當即命令:“換三號標準楔子!”
後方,步軍陣列前。
第二協、第一標、第二標已經前往東西兩門。
朱棣正看著第一標、第二標行動。
耿瑄扭頭,好奇詢問:“姐夫,東旭在做什麼?”
炮營抵近火炮射程後,已經很長時間了。
朱棣回神,笑道:“東旭在半年前,研究火銃、火炮彈道,搞出了一種火炮射擊標尺,這段時間,一直在和炮營驗證。”
這標尺,不是經他提醒,誕生的。
完全是東旭自己鑽研彈道想出來的。
說實話。
他知道火炮發展,後麵出現過標尺這玩意兒。
可以增加射擊精度。
可以讓炮營將士,更容易操弄火炮。
可他覺得,現在的火炮太落後,也就沒搞。
沒想到,東旭竟然在琢磨彈道過程中,想到了這一點。
對此,他當然予以支持了。
有了標尺後。
現在使用標尺的程序複雜。
耗時長。
調整過程很麻煩。
可隻要有麻煩,匠人們肯定就會去想辦法簡化流程,讓調整火炮仰角更簡單。
麻煩永遠是技術進步的動力。
有需求,就有人會嘗試著去想辦法解決。
反正,這種攻城戰中,也不怕麻煩。
無非就是耗時多點罷了。
……
“燕王他們在乾什麼?”
“怎麼炮營抵近射程這麼長時間都沒有展開炮擊?”
“北元在乾什麼?難道不懂火炮對射嗎?”
……
後方,朱標身後,諸將看的麵麵相覷,有人忍不住開始小聲嘀咕。
藍玉聞聲轉身。
狠狠瞪了眼牢騷聲最大的常茂和李景隆,“若是沒有陸軍第一鎮的操練細綱,你們懂什麼是火炮對射嗎?你們能想到火炮對射嗎?”
火炮對射,是朱老四新軍操典中提出的一種前瞻性設想。
就是未來,火炮普及。
兩軍交戰,一定要第一時間,儘可能敲掉對方的火炮。
這種想法,若不是朱老四寫入新軍操典中。
誰能想到?
畢竟以往火炮的運用本來也就不多。
也沒個準頭,最多就是打一打衝鋒的步軍。
誰能想到搞什麼火炮對射。
砰!
就在此時,轟鳴聲再度響起。
聞聲,所有人顧不得其他,紛紛向前方看去。
一枚彈丸呼嘯砸向張北城。
砰!
重重砸在牆垛上。
單薄的牆垛在彈丸砸中的瞬間,出現一個大洞。
碎石飛濺。
擊中附近元兵,慘叫聲隨即響起。
脫古思帖木兒眼角劇烈跳動,看著遠處,倒地哀嚎的己方士卒,以及出現的大洞。
剛才,陸軍第一鎮的炮擊,飛入城中,他們還笑話。
沒想到,這麼快就讓人笑不出來。
納哈出小聲道:“可汗,您應該離開張北城了。”
脫古思帖木兒搖頭,“不,本汗就在這裡看著你們,擊敗陸軍第一鎮!瞎貓碰到死耗子,不足為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