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
“這麼多?”
朱棣滿臉驚訝看著葉茂,目光審視:“你們沒有在其中做些違反朝廷律令的小動作吧?”
葉茂他們,想給他臉上增光添彩的心情,他知道。
對此,他也接受。
但葉茂報出的稅收數額,委實有點太大了。
他不得不懷疑,葉茂為了讓他臉上有光彩,對福建地方百姓、商賈,巧立名目,進行了盤剝。
被朱棣質疑。
葉茂沒有委屈。
看朱棣震驚模樣,相反十分高興,“王爺,臣知道王爺的性格,怎敢做這種事……”
他不解釋自己人格品性如何。
畢竟,他以前犯過大錯。
一個有汙點的人。
解釋自己的人格品性。
還不如直白說,知道王爺的性格。
正所謂上行下效,他跟隨王爺,無論是為了個人前途命運,還是為了其他什麼。
做事肯定要附和王爺的心意。
王爺不喜歡的,涉及大事,肯定是絕不能碰。
一些無關緊要的小事,即便王爺不喜歡,他做了,也沒什麼。
巧立名目,橫征暴斂這種事,肯定就歸類於,王爺不喜歡的大事。
朱棣笑著點了點葉茂。
對此,他並不反感。
世人有千麵百態,隻要他們能為他的事業,能為他治下百姓創造價值。
他都可以包容。
“既然你信誓旦旦對我說,沒有做過這些,明日早朝,就如實向朝廷彙報吧。”
朱棣給此事畫上句號。
葉茂含笑抱拳,繼而轉移話題,“王爺,福建經過這幾年發展,已經到了一個瓶頸期……”
朱棣認真聽著。
對於福建的瓶頸期。
他當然清楚。
能使用的經濟宏觀引導手段,基本已經打出去了。
海貿體量,暫時已經很難發生巨大突破。
原因來自方方麵麵。
首先,造船跟不上。
一艘海船,從伐木、陰乾木頭,再到建造成海船。
少說也得四五年時間。
雞籠嶼,原本陳家存下來的木料。
經過這幾年改造海軍戰船、以及零星建造一些海船,基本消耗殆儘。
這幾年,雞籠嶼儲存下來的木料並不多。
另外,造船廠的規模還是太小。
類似旗艦那種特大型海船。
造船廠接了五艘訂單後,就再無力承接了。
福建豪強商賈倒是要投資造船廠,他對此也持鼓勵態度。
但兩三年內,彆想對這個造船廠寄予太大厚望。
首先,福建江浙地區,最好的造船工,當初都被俞靖、沈至使用各種手段網羅到雞籠嶼造船廠了。
元朝幾十年造船業的凋零,會造船的工匠太少了。
福建豪強商賈聯合投資的造船廠,都要雇傭人,送到雞籠嶼造船廠,委培他們進行培訓。
除了海船跟不上需求。
海貿的需求暫時也已經趨於飽和。
現在福建的海商,海貿對象,最遠就是南海周邊。
倭國、高麗。
南海這邊,光靠梁道明借助三佛齊,往更西邊,輸送轉運貨物,渠道能力太差。
想要進一步擴張往西邊轉運貨物的渠道力。
就要解決陳家。
短時間內。
他無力這麼做。
倒不是打不贏。
而是距離太遠,打贏了,他的兵力投射距離太遠,東番的底蘊無法支撐。
需北征打贏,大量俘虜逐步遷徙開發東番後,才能做這件事。
至少需要兩三年。
海貿需求量趨於飽和的情況下。
挖掘經濟宏觀引導這張牌的潛力就十分有限。
剩下的,隻能向內開拓。
不過……
朱棣微微皺眉,看向葉茂,“如今的瓶頸期,外部海貿這張牌,我短時間內,不可能給你們提供更大的需求,如果想突破瓶頸期,就需要精細化鄉土村社,扶持福建鄉土村社,提供一些,咱們大明境內需求的東西,這可是個精細活,你確定,福建地方官員,能勝任?”
……
不是他質疑福建官員的能力。
實在是他對福建地方官員的品行,不敢抱有太大期許。
這群隻會當官的家夥。
讓他們實乾?
……
說實話,精細化鄉土村社,他也很想乾。
但他知道其中困難。
精細化,就意味著,要引導、培育每個鄉土村社村莊,發展差異性的、零散性的東西。
這可給了地方官員,胡搞亂搞的機會了。
和搭建鄉土村社模板不一樣。
最基礎的鄉土村社模板,是經過建安、閩縣等地鄉土村社建設經驗,總結形成,最適合福建所有農村的一套簡易框架。
是定型的。
地方官員隻要按照框架細則,引導百姓去搭建就行。
不給地方官員變更的選擇。
等同於,一刀切。
在這個過程中,肯定有少數百姓,受委屈了。
但沒辦法。
一刀切,至少可以確保地方官員,無法從中上下其手,不給地方官員巧立名目發揮的機會。
大多數百姓,都會因此而受益。
曾今,他也搞不明白,為什麼要搞這種十分不人性化的一刀切施政措施。
直到他指導福建鄉土村社改造時,才明白。
下麵執行的人能力不夠、不可信、不可靠。
一刀切,反而是最優選擇。
……
葉茂笑著拿出一份名單,起身遞給朱棣,“王爺,這是這幾年,福建鄉土村社建設中,臣觀察各地縣府官員,彙總的名單,都是在鄉土村社建設過程中,表現優秀的各級官員,這些人,具備實乾能力……”
朱棣邊聽邊看。
暗暗驚訝。
他沒想到,葉茂竟然做了這麼一手準備。
可見,這個人其實是有能力的。
這份名單很詳細。
不但彙總了這些具備實乾能力各級官員,在過去幾年的成績。
還根據品性、權力欲……
等各種因素,對各級實乾官員,分門彆類做了評分。
甚至,連這些官員的家庭背景,都做了了解,附在後麵。
……
朱棣耐心看完後,放下文卷,笑著抬頭,手指輕輕敲擊文卷,略作沉吟,詢問:“你是想讓這批官員去搞鄉土村社精細化建設,一舉打破福建的發展瓶頸?”
葉茂含笑點頭,補充道:“除了這些官員,福建府學還有一批較為純粹優秀,胸懷報國的年輕讀書人,他們的實乾能力可能不行,但勝在這些年輕讀書人還保存著一份純粹,他們雖然不懂農村,但他們有見識,布政使衙門,可以羅列一些適合福建精細化發展的方向……”
……
“臣以為,應該敢於給這些年輕人一個機會,讓他們去闖闖,去試試。”
“把他們放回自家祖宗發跡的鄉村去,他們即便乾不成,也不敢胡作非為,除非,他們不在乎,被鄉黨對著祖墳撒尿吐口水。”
……
朱棣聽的不由笑了。
這個時代,除了部分劣紳。
大多數士紳,即便虛偽,也不會堂而皇之禍害家鄉人。
畢竟,祖墳在那兒擱著呢。
階級跌落後,能退守的地方,也隻有家鄉了。
一般情況,士紳還是願意做些順水人情,關照家鄉人。
這就是所謂的鄉賢。
當然,也彆以為這樣,士紳就是好的。
兔子隻是不吃窩邊草罷了。
外麵的草,兔子可是連根都能給刨了!
……
“臣以為,王爺建設福建,為大明留下的,不應隻是一個富裕的福建,王爺有責任,也有義務,給大明留下一批,善於開拓,具有實乾精神的官員,以及一批,有著實乾曆練的年輕讀書人,將來他們會成為堅定的實乾派,鄉土村社、雇工身股製建設派……”
“精細化發展福建鄉土村社,就是曆練這批被選中官員,最好的機會。”
……
同時,也可以從中選拔一些人才,說服他們,跟隨王爺出海。
當然,他這點小九九。
現在不能和王爺說。
王爺未必願意挖朝廷的牆角。
等他先做完,生米煮成熟飯,王爺最多也就是罵他一頓。
對於做此事,他是沒有一點譴責感。
整個福建建設計劃完成後。
王爺留給大明的這筆財富足夠龐大了。
拉幾個有才乾官員離開大明,這是王爺應得的!
“行,就按照你這個計劃去做吧。”朱棣說著,拿起名單又掃了一遍,提醒:“一定要記住監督,你更要瞪大眼睛盯緊他們,明年一年,我大概率,都要忙於北征,顧不上福建,隻能靠你自己。”
“記住,不要為了陛下南巡而急功近利,做事,彆怕慢,寧願小步慢跑,也彆蠻乾。”
……
葉茂突然要搞鄉土村社精細化。
以此打破福建發展瓶頸。
真正的目的不難猜測。
為父皇不久將來的南巡做準備。
其實,他並不在乎這些。
可奈何下麵心向他的人,希望給他爭口氣。
就像譚淵、俞靖他們,為了此番回朝,默默做了很多努力。
對於這種積極性,不應批評,但要提醒。
“另外,述職後,你不要著急回福建,我和父皇請示一下,你跟我去土橋村看看,如何精細化發展鄉土村社,土橋村應該能給你很多借鑒的地方,他們搞的雇工身股製米鋪,用玉米秸稈釀酒……”
……
朱棣開始談一些,關於鄉土村社精細化發展的想法。
這一談。
就談到深夜。
回到寢殿時,已經快子時了。
進入寢殿,見徐妙雲靠坐在床頭,捧著本書,走過去,把書拿開,“這麼晚了,等我做什麼,還有,坐月子期間,彆看這麼多書。”
徐妙雲甜甜笑笑,瓊鼻輕輕嗅嗅,“喝酒了?”
“喝了點,葉茂提出要精細化發展鄉土村社,談的興起,也算是勉勵葉茂,就兩人小酌了幾杯……”
朱棣輕聲說著,走到旁邊,已經盛滿水的臉盆簡單洗漱。
“今年,福建稅收這麼多?!”當徐妙雲聽聞福建稅賦情況時,也不由輕聲驚呼。
轉而,看著擦臉的朱棣,莞爾笑道:“這一切,都是我夫君的功勞。”
“彆勾火!”朱棣含笑瞪了眼。
平白無故討好他。
老夫老妻這麼多年。
孩子都三個了。
彆以為他不知想乾嘛。
徐妙雲‘可憐兮兮’、‘委屈巴巴’低頭。
朱棣笑笑,故意不理會,走到金豆子的嬰兒床旁邊,看著已經熟睡的金豆子,“聽說,我就不再一天,你就給孩子們找了個便宜姑姑?給我找義妹,你有沒有問我的意見?”
……
徐妙雲聽朱棣提及此事。
委屈、可憐都不裝了。
偷偷看了眼朱棣,立刻躺下,像鷓鴣鳥,把頭蒙在被子裡。
朱棣餘光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裡。
笑著走到床邊坐下。
被子裡的鷓鴣鳥,裹著被子,往床裡麵挪動。
朱棣微微側身,伸手掀被子。
兩隻小手緊緊拽著。
朱棣好不容易掀開,笑道:“你都三個孩子的娘親了,還這麼幼稚,再過幾年,雍鳴、祈嫿看到這一幕,都得偷偷笑話你!”
哼!
徐妙雲微微驕哼,理直氣也壯道:“那也是你寵的,你慣得!”
“你值得。”朱棣笑笑,轉身脫鞋。
徐妙雲笑的眼睛都眯起來了,轉身爬著,從後,伸出雙手,環住朱棣的腰,“那我對你做的任何事,也是你值得,不是嗎?”
朱棣看著十指相扣,緊緊環著他腰的小手,伸手拍了拍,笑道:“彆抱著了,我要脫衣服了。”
“我幫你……”
徐妙雲高興爬起來……
……
東宮。
美人殿。
王美人都已經休息了,聽到外麵彙報朱標抵達。
披著衣服起身迎接朱標入殿。
朱標進入殿內,製止王美人行禮,含笑詢問:“玉秀和允熞都睡了?”
朱玉秀是王美人給朱標生的長女。
朱允熞是王美人給朱標生的第三個兒子。
還是春曉幫忙接生的。
王美人笑著點頭,“吃過晚膳後,早早就睡了,太子爺,玉秀和允熞都特彆喜歡雄英送他們的禮物,雄英送太子爺什麼禮物了?”
朱標看著王美人笑笑,“一杆老四火器工坊,專門製作出來,用來送人的火銃,十分精美,孤很喜歡,孤知道你想說什麼,雄英的性格變化、做事風格越來越像老四,孤心裡有準備……”
王美人暗暗鬆了口氣。
她就怕因太孫做事風格,太像燕王,和太子爺期盼的不一樣,太子爺不喜太孫。
她在大明也好些個年頭了。
看的很明白。
太子爺的地位是穩固。
至少比她遠在高麗,同父異母的王兄穩固無數倍。
但太孫在大明的地位更加特殊。
甚至超越了太子爺。
太孫是陛下最喜歡的嫡長孫。
背後有常藍這樣的家族支持。
這也到罷了。
說到底,陛下百年之後,也管不了太子爺。
常藍始終都是臣子。
太子爺不喜太孫,坐穩皇位,可以剪除常藍兩家。
可有一個人,太子爺動不了!
燕王朱四郎!
這個人,從太孫五歲開始,就把太孫帶在身邊輔導養育。
朱四郎回來後。
她雖然沒見,朱四郎如何喜愛太孫。
可她知道,這是朱四郎在避嫌。
實則,這種養育。
於太孫而言,朱四郎這個叔父,如同父親。
於朱四郎而言,太孫這個侄子,如同兒子。
太孫在大明出任何事情。
朱四郎都極有可能,變成一個瘋子!
點燃戰火。
讓天下血流成河,屍橫遍野!
讓九州神器震蕩!
此番,兩百艘戰船,一千五百門火炮,齊響秦淮河。
陸軍第一鎮,力壓朝廷耗儘數年苦功,精挑細選,編練而成的兩支新軍。
無不證明,朱四郎有讓九州神器震蕩的能力。
未來,朱四郎未必支持太子爺這個大哥。
但,隻要太孫有求,大概率,會豁出去一切支持。
所以,她可不想太子爺,不喜太孫,讓朱四郎那個瘋子發瘋。
“太子爺,聽說,福建布政使回朝了,也不知,今年,福建布政使給朝廷帶回什麼好消息……”
這個葉茂,太沒規矩了。
就算現在是朱四郎的人。
做做樣子,來拜見太子爺都不行嗎?
擺出一副朱四郎心腹模樣,想乾什麼!
……
這一夜,有人睡的踏實香甜。
有人輾轉反側。
翌日。
五更天。
朱棣一邊扣著軍服風紀扣,一邊站在嬰兒床邊,笑罵:“這小東西,長大絕對是個不讓人省心的!”
昨晚半夜,小東西,自己一泡尿,水漫金山後。
換了乾爽的新被褥都不睡,隻要一放到嬰兒床內,就立馬張大嘴嚎啕大哭。
弄得抱著哄了一個時辰,人家才爬在他肩頭,優哉遊哉,啃著大拇指睡著了。
和雍鳴、祈嫿的省心,完全沒法比。
徐妙雲笑道:“雍鳴、祈嫿哪會兒,咱們兩也是新手,可能是老天都體恤咱們。”
朱棣笑了,“他不是有個姑姑嗎?等明年,就給他斷奶,然後扔給他姑姑帶,你輕鬆點。”
這匹草原烈馬。
既然當了姑姑,那就要承擔起給哥嫂帶孩子的義務和責任。
彆以為這姑姑很好當。
徐妙雲含笑瞪了眼朱棣。
人家烏雲琪格啥好處也沒撈到。
倒先撈了一個帶孩子的任務。
若是四郎這番話,被烏雲琪格聽到,恐怕免不了,把四郎名字寫在紙上,咬牙切齒,用小刀劃。
“他折騰了一晚上,不會早起,你再睡會兒。”
徐妙雲含笑點頭。
目視朱棣離開的挺拔背影。
吱呀!
“師傅。”
朱棣推門而出,就見春曉和采綠幾個小姑娘站在門外。
微微愣怔,“你們這是乾什麼?”
春曉笑道,“我擔心師傅上早朝,吵醒師弟,師娘一個人照顧不來,采綠她們非要跟我一起來。”
朱棣笑著瞪了眼,“金豆子昨晚鬨騰了一夜,睡的正香,你們都回去休息吧……等師傅抓緊處理完金陵的事情,就帶你們回村。”
幾個小姑娘笑著點頭。
朱棣單獨把春曉留下,“耿瑄為了你,都被逐出家門了,這幾天,找機會就跑到我麵前,各種暗示,希望這次能和東旭、民豐回村一起把你們的婚事辦了,你什麼意思?”
這小子雞賊的很。
迫不及待想把事情敲定,生怕再出現什麼波瀾。
春曉俏臉微紅,低下頭,囁囁嚅嚅羞澀道:“全憑師傅師娘做主。”
哼!
朱棣笑哼一聲,“等天亮後,和你師娘商量吧,耿瑄家裡麵是做不了主了,我和你師娘,也算是他姐夫、阿姐,回村後,代他跟四叔提親,順便把你們三個婚事一起辦了。”
“往後,他耿瑄就是入贅,得聽你的!”
……
“另外,耿瑄雖然被逐出家門,但你們回村前,也去一趟耿家,耿家不見你們,就在府門外磕幾個頭,你們的孝道儘了,他耿家愛怎麼著怎麼著,天大的事,師傅、師娘給你們頂著!”
交代一句,朱棣笑著離開。
等朱棣走遠一些。
春曉才抬頭,眼睛紅紅看著朱棣背影。
……
“王爺。”
朱棣抵達王府前院時,葉茂已經在等著了。
朱棣點點頭,兩人翻身上馬,就往宮內而去。
……